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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佳 – 人海中 – 短篇小说

-2019 年 8 月 10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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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佳一直都知道,自己少年的时候过得很好。

也许是太好了,都不需要拿出来与旁人做比较,多少年之后那些曾经的同学们见到宝佳的时候还要说一句,“宝佳,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们都是看着你的脚趾头长大的。”

宝佳出生在北方,父母都是军人,在那个时代是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况她父母都很有些能力,做什么都走在别人的前头一步,所以宝佳的成长过程中,从未见过家里为了钱的事情烦恼过。

父母有心,当然也有能力,在别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便让女儿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

宝佳十六岁的时候,别的女孩子还梳着乱糟糟的马尾,或顶着街边花两三块钱由劣等理发师胡剪出来的莫名发型,她便已是一头柔顺过的黑发垂肩,带着最新式的微斜刘海从全校男生面前翩然而过的焦点人物,更不要说她身上经常出现的那些,别人连牌子都叫不出来的舶来品。

因为什么都有,所以什么都不计较,目光很少长久渴望地停留在某样东西上面,也好相处,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常说,“好的。”或者“没有关系的。”

说得自然而然。

这就像是面对山珍海味说自己也不是很喜欢吃一样,只有吃过吃够的人才有资格这样说。

没拥有过的人是没资格这样说话的。

宝佳十八岁的时候就出国留学了,去的是德国,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大学城里修完了四年计算机专业。

也不是因为她喜欢,只是因为这个专业比较容易在德国找到工作并且留下来。

其实她也不明白,她在国内过得这么好,为什么最后却被父母希望留在国外。

宝佳觉得,自己这一生做出有重大选择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感觉——那种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感觉。

就像她决定嫁给白岩的时候,说完那个好字回到公寓里伤心了整整三个晚上,还哭着对最亲密的朋友说真心话。

“怎么办?我又不爱他,我怎么能嫁给他?”

二十四岁虽然不是一个看透一切的年龄,但爱与不爱,宝佳还是分得清的,尤其是经历了与日光在一起的死去活来之后,她才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桑田沧海过了,只是没有地老天荒而已。

只是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日光,宝佳的心口还是会痛一下。

所谓时间冲淡一切,也就是从刚分手时的锤砸锥扎,变成了后来的微微一刺而已。

痛还是会痛的,因为总是忘不了。

与日光在一起的时候,宝佳是最好的宝佳。

他是她的高中同学,宝佳读的是省城里最好的高中,但她并没留在国内念大学,黑色七月之后她便出国了。

出国的第一年,宝佳在海德堡附近念预科。

毕竟是出去得早,又太小了,学生公寓里的中国人都比她大了许多岁,虽然很受照顾,但没有同龄人的感觉让宝佳更想念故乡。

所以暑假来临的时候,宝佳第一时间就飞回了家。

宝佳第一次飞出去那么远又那么久,才下飞机就看到全家人都等在出闸的地方,就连姥姥都颤巍巍地来了,看到外孙女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心肝宝贝地摸着叫了一通,就差没有老泪纵横。

倒是宝佳一包眼泪没忍住,当场就红了眼睛。

等她被一大堆老小拥簇着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她。

“宝佳。”

她还泪眼朦胧着,一回头只看到一张熟悉的白色的脸,明明记得的,但她还是用了问句。

“日光?”

眉目乌黑的白净男孩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点了点头,因为头发剪得清爽,耳后微微的有些红都显得很清楚。

宝佳就笑了,走过去跟他说话。

“你怎么在这里?”

宝佳的全家都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这里,男孩就更有些不好意思,又因为高出宝佳许多,所以微微低着头说话,刘海落在白色的额头上。

宝佳想,怪不得自己会觉得这个才相隔半年不见的老同学陌生了,他长高了,或者因为剪短了头发,感觉也有些陌生,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安静内向。

“我来等一个朋友。”

“这么巧啊。”宝佳说,然后听到爸爸唤自己的名字,就笑着与他说了再见,走出几步想起些什么,又转回身来,对他晃了晃手。

男孩子仍立在原地,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看到她回头就对她笑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里有她的影子。

宝佳没想到的是,自己在第二天的晚上又见到了日光。

她家并不在大连,她下了飞机之后,一大家子人就浩浩荡荡地坐着自家开来的车回百多公里外的小城去了,到家之后她美美地吃了一顿久违的全家团圆饭,然后倒在自己久别的床上眨眼进入了梦乡。

时差加上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让她这一觉睡得深且长,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宝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房门外传来的父母低声交谈的声音。

也不是普通的交谈,父亲的声音已经有些激动起来,带着隐忍的怒火。

“也不用那么急着走,女儿才回来,我今晚得陪几个战友吃饭,你这个做妈妈的,至少等女儿醒了陪她吃完晚饭再走。”

母亲用她一贯冷清的声音回答,“单位里有事,电话都来了好几个了。”

父亲明显咬住了牙,“有事?有什么事?电话是单位里打来的还是他打来的?这种时候还撒谎,你不要欺人太甚!”

然后就是一大段的沉默。

最后听到母亲的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究竟是谁欺人太甚?你实在是,不可理喻。”

说完推门而去,咔哒一声响,砸得宝佳半晌动弹不得。

她在床上举起两只胳膊遮住自己的脸,像是要挡住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跑出去。

原来妈妈还跟那个人在一起,那个从她四岁起,就给她的家庭带来深厚阴影的男人,那个让她咬牙切齿的男人,回家的喜悦被沉而深的怨恨替代,她甚至在伤心里生了一种异常阴暗的想法。

这样的对话发生过多少次了?难道他们把她送到国外去,就是为了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一切?

电话铃响,宝佳在床上听到爸爸的声音。

“佳佳,你同学的电话。”

没想到是日光打来的电话,问她要不要出来玩。

宝佳答应了,一点迟疑都没有。

日光所说的时间并不晚,宝佳起床洗漱换衣服,弄完也就差不多了,出门前想了想,又往包里看了一眼。

看看自己是否带了钱包。

她家住独立的小院子,院子外的小路绿荫深深,走出去的时候男孩已经等在树下了,推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夏日里日头落得晚,橙色的夕阳照得他的刘海带着一层光,看到她出来就对她笑一下,白白的两排牙。

他问她,“吃过晚饭没有?”

宝佳摇摇头,她对父亲说自己约了同学的时候司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她觉得父亲答应她的时候是如释重负的,都忘了问她要什么时候回家。

他就说,“那我带你去吃饭吧。”

两个人就一起去吃了顿家乡菜,熟悉的小馆子就在过去的学校边上,高中学生都是没有假期的,都七月了还有穿着熟悉校服的学生背着硕大的书包进进出出,宝佳隔着玻璃窗看得起劲,奇怪怎么才出去半年,这情景就让她感觉那么有距离感了,恍如隔世那样。

等到真的开始吃了,宝佳的心情就好了许多。她在国外太久了,自己又不太会煮,虽然不缺钱用,但顿顿都吃咸猪肘子,有谁吃得消?好不容易回来了,最简单的蘸酱黄瓜都让她有胃口。

吃到一半宝佳才想起来问日光,“你不是在大连吗?怎么回来了?”

“暑假嘛,就回来看看奶奶。”

“听说你进了大连最好的大学,恭喜。”宝佳虽然在国外,但和高中时的好友一直都有联系,那几个八卦女掌握着班里一大半人的最新动向,特别是那几个被女生私下里常常谈论的男孩子。

尤其是像日光这样特殊的。

宝佳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知道日光是日本军遗留后代的孙辈时的惊讶,那时候她才十六,听完之后长长地“哦”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边人拉了一下,回头恰好看到日光从自己身边走过,安静又清秀的一个侧脸。

其实到了宝佳那个年代,日军遗留后代这个问题,早已经没有最初的时候那么可怕了。

也是因为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大部分这样的人都已经去了日本,就像日光的外祖父母与父母,但日光是寡居的奶奶带大的,老人舍不得他,他就留下来了。

听说日光的父母在日本发展得很好,其实在那个年代,在日本的与在中国的相比,经济上当然是宽裕的。日光留在国内念大学,最高兴的当然是他的奶奶,他的父母虽有些不愿意,但还是在大连买了房子,方便儿子读书用。

宝佳吃了几口,又想起机场里遇到他的那一幕来,再问一句,“昨天你等的朋友呢?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男孩停下了动作,宝佳要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回答。

他仍低着头,说话的时候睫毛微微地动着,在眼睑上投下好看的一道弧。

他说,“其实我是去等你的。”

她用了数秒钟才反应过来,然后吃惊地吸了口气,“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就告诉了慧慧。”

男孩终于抬起眼睛直视她,因为羞涩,耳后又有些红了,但他还是把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我问了慧慧你回来的时间,宝佳,我是去等你的。”

宝佳也不是没有被人追求过,但是这样腼腆又羞涩的句子,还有这句子后面所包含的那么多让她惊讶的含义,一下就让她结巴了。

“啊?是,是吗?怎么,怎么会?”

她问的是实话,虽然宝佳在学校里一直是焦点人物,但总有些人是与她少有交集的,就比如日光。他一直都是好学生的代表,宝佳几乎能够确定他从未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过。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反问,不多时整张脸都红了,憋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以前就……”

两个人面对面结巴来结巴去,宝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脸烫,自己也知道是脸红了,她脸红起来就更说不出话,日光也没接下去,两个人就一起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再抬起头来,两人眼睛对着眼睛,然后就一起笑了。

这天以后,日光天天在宝佳的小院门外等着她。

就连妈妈都被惊动了,这天特地在家里等她回来,严肃地对她说话,“宝佳,你是不是在谈恋爱?”

十九岁的女孩子被人追求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母亲的表情与口气简直像是在公审反革命,宝佳立时就有些愤怒,撇过头去一句话都没有说。

妈妈的眉头皱紧了, “你别以为家里都不知道你这些天在干些什么,天天有男孩子在院子外头等着你,你都几岁了?也不注意点影响。”

宝佳没明白,把头转过来奇怪地反问,“有什么影响?”

“什么影响?你跟个快要去日本的男孩在一起瞎胡闹,还来问我有什么影响?”

“他要去日本?”宝佳张大眼。

妈妈一脸恨铁不成钢,“他们这些人,到了年龄都是要去国外拿日本国籍的,就算他不去日本,你还能一直留在中国?”妈妈的目光几乎要瞪到女儿的眼睛里去,最后还补了一句,“别傻了宝佳,他不是你的好对象,你们走不到最后的。”

妈妈的脸严肃又认真,但宝佳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就觉得心里火烧得厉害,来不及思考就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是好对象?注意影响?那你呢?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影响?你跟张叔叔的事儿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别以为这儿所有的人都是瞎子,是聋子!”

妈妈僵住了,瞪着女儿许久都没动弹,只有手指不停地微抖着,宝佳受不了这样的对视,转身就往外跑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一口气憋在胸口的地方,快要炸开那么难受,跑到路上也不知道看左右,差点撞到了人。

还好那是日光。

她一抬头就看到他的脸,他对她的异样露出担心的表情,“怎么了?宝佳。”

她想到妈妈说这个男孩快要去日本了,想到自己对妈妈说的话,想到妈妈看着她的表情,突然就哭了。

男孩更加的手忙脚乱,宝佳哭得很伤心,一边抹眼泪一边问他,“你要去日本了是吗?你要去日本了是吗?”

他愣住,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伸手抱住了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也要回德国的吗?没关系,我来想办法,我们会在一起的。”

宝佳听完这句话,就哭得更厉害了。

知道日光要走她当然是难过的,但她更知道自己的伤心不单单是为了他的可能离开,她隐瞒了他,又不能解释,在当时当下,这样的感觉令她加倍的伤心。

小城里四处是熟悉的面孔和眼睛,宝佳又哭得那么狼狈,日光就说,“那我带你去看大海吧。”

“这里没有海。”

“大连有,我们开车过去,很快就到了。”

日光有车,方便他往来大连与小城,让他能够经常回来看他的奶奶,宝佳见过日光的奶奶,很慈祥的一个老人,因为年纪大了,走路的时候有些颤巍巍的。

日光真的开车带宝佳去了海边,车停在环海路上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轮红日带着漫天彩霞慢慢往海的中心沉下去,染得海面万千斑斓。

这样的美景,看得宝佳目不转睛。

日光在旁边问她,“宝佳,你高兴点儿了没有?”

宝佳转过头,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还没有回答就被吻了,男孩长长的手指捧住她的脸,温暖的身体贴着她的,她很喜欢这个吻,美好的感觉让她蜷起了脚趾,指缝里有被晒了一日的柔软的沙子,沙沙的麻痒。

晚上日光带宝佳去了他的学校,晚饭是和日光的几个同学一起吃的,宝佳发现他们都知道她,几个男孩子一起在餐桌上起哄,说原来日光喜欢的就是你,那小子老说到你,说得他们都烦了。

说得宝佳都不好意思了,转头去看日光,看到他的脸又红了。

晚饭的时候日光与宝佳都被灌了许多酒,立刻开车回去是不太可能了,两个人牵手在安静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然后日光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我在大连的家?”

宝佳在微微的醉意里看着日光那双夜里都明亮生光的眼睛,接着就点了点头。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脱下T恤的时候日光微微地咬着嘴唇,宝佳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身体,年轻紧绷的皮肤,经常运动才有的平滑小腹,让人想把手掌平贴上去。

等宝佳意识到手下的温热的时候,她已经真的把手掌平贴了上去。

然后她听到日光咬着牙的声音,“宝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宝佳撅着小小的红嘴唇笑起来,边笑边点头。

后来宝佳想起这一晚,一直问自己,这算不算借酒装疯?幸好日光不那么认为,他热烈地爱着宝佳的一切,让宝佳觉得自己是一件令人爱不释手的珍宝。

年轻的身体是一开闸就再也无法收住的,宝佳与日光很快就再也离不开彼此,宝佳的父亲接了外任,原本就不能在小城停留很长的时间,母亲又忙,有心成天看着女儿也做不到,到后来宝佳留在大连的时间比在自己家的还长。

海滩、夜里的大学、朋友们、啤酒、漫步还有日光的家,宝佳有生之年最快乐的暑假就这样过去了。

离开的时候日光一直把宝佳送到北京机场的入闸口,小城没有直飞法兰克福的航班,宝佳的父母便将女儿送到大连机场,而日光已经在飞机上等她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宝佳把脸搁在日光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宽而平,有着与他清秀面孔不相符的厚实,宝佳心想,如果这架飞机能够永不停止地飞下去,那该多好。

飞机在一个半小时以后降落在北京机场,离宝佳的下一程飞行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两个人就在候机楼里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机场的食物总是令人不敢恭维,猪扒煎得好像一块铁扒,米饭一粒粒硬得可以当子弹打,宝佳拿它们开了好几个玩笑,两个人都笑得很好。

但是走到入闸口的时候宝佳还是哭了。

她真是个爱流眼泪的孩子。

日光在最后一刻拥抱了她,隔着几层的衣服都能感觉到这个男孩对她的不舍,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有反复地说同样的几句话。

“不要哭了,给我写信,我也会给你写信,给你电话,放假的时候我会去看你,或者我给你买机票,你可以常常回来。”

宝佳很用力地点头,把眼泪都蹭在她最爱最舍不得的男孩的衣服上。

再回到德国,宝佳觉得好寂寞。

欧洲的生活原本就单调冷清,那时候又没有网络,宝佳每天所做的就是盼望着日光的来信与来电。他给她写很长的信,宝佳一看就是许多遍,看得都可以背出来。

日光的奶奶去世了,他很快就去了日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通过了日本大学的入学考试,正式开始了在日本的大学生活。

大学的课程与预科里的完全是两个概念,宝佳与日光都变得非常忙碌,两个人除了写信之外也通电话,但是国际长途贵得惊人,一张五十马克的电话卡只能打一百分钟,还要到很远的地方才能买得到,又有时差,宝佳下课之后数着时间拨过去,那边的日光却得赶着去打工,或者是他好不容易拨了过来,宝佳却不得不匆忙地往学校里去。

还好他们还有假期。

日光还没有换国籍,在那个时候普通的中国护照要到德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宝佳也不能去日本,所以他们只能在中国见面。

再短的假期宝佳都飞回国去,日光也一样,国际航班所费不菲,日光在日本很努力地打工,存下钱来给自己和宝佳买机票,宝佳心疼他,也开始很努力地挣钱。

等到宝佳终于揣着来之不易的机票坐到飞机上,心就开始像一只小鸟那样扑棱棱地在胸口里打着翅膀,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永远漫长而难熬,她总是跑着下飞机,跑着越过所有人往出口的地方去,看到那个等在外头的男孩的一瞬间,远远地就往他身上飞扑了上去。

她都不用向任何人求证这份感情。如果这都不是爱情,那还有什么才是呢?

而每一次假期结束的时候,宝佳几乎都是一步一拖地上了回德国的飞机,到了飞机上还偷偷地流眼泪,一下飞机就忙着找电话打给日光。

宝佳回到德国之后就得继续她繁重的学业与疲惫不堪的打工。

宝佳到德国的第一年是从来都没有打过工的,她也用不着,父母给的生活费足够她支付日常的用度,但是现在她需要更多的钱。

妈妈从来都没有赞成过女儿的这段恋情,她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冷冷地看着他们走过的每一步,并且在很早的时候就肯定地说。

“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宝佳痛恨母亲这样的口气,当然也不可能为了这样的理由向家里要更多的钱,为了能够尽可能多地与日光在一起,她必须更努力地打工。

宝佳去麦当劳,她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人又长得娇小,厨房里炸薯条的铁篮都拎不动,只好站收银台,数个小时站下来,晚上回去脚都是肿的——还为此错过了两个人说好的电话时间。

好不容易通上话的时候,日光就在那边说了一句,“宝佳,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能这样?”

宝佳连累带委屈,一下就掐了电话,掐完又后悔,一个人呜呜地哭。

电话又响起来,她就不接,铃声响了很久,宝佳把两只手按在话筒上,心想着,只要再响一声我就把它接起来。

可就是那一声之后,电话就断了。

宝佳后悔得鼻子都红了,电话却又一次地响起来,她一把就接了起来,用非常热切的声音说了一个,“你……”然后就断了。

那头传来的声音不是日光的,是与她同系的师兄白岩。

白岩是个从上海来的男孩,家境小康,在他们那个时代,能够靠自己出国留学的都是很有些过人之处的,白岩就是这样,学习特别好,又是系里为数不多几个中国人之一,宝佳遇到了什么问题,第一个伸出援手的总是他。

宝佳其实对计算机没有一点兴趣,她学习虽然不错,但从小偏的就是文科,对德语教学又不太适应,在德国念这个莫名其妙的计算机系一直都念得很苦。

幸好有白岩在,他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很好的兄长,喜欢叫她牛角小妹,经常拿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取笑她。

白岩第一次在机房见到宝佳的时候,她正为了天书一般的程序作业焦头烂额,坐在一大堆黄头发白皮肤当中,头发乱糟糟地扎着两个小把儿,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眼泪汪汪。

他说他从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中国女孩,所以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地替她解决了那份作业。

宝佳觉得,如果没有白岩,她早就因为绝望而退学不知道多少次了。

白岩打电话给宝佳,问她下周的程序答辩课准备得怎么样了,宝佳应了两句,他突然问,“你在哭吗?牛角小妹,出什么事儿了?”

宝佳不说话,白岩就了然地说,“跟男朋友吵架了吧?出来吧,哥哥请你吃饭。”

谁都知道宝佳有个很好很好的男朋友,日光给宝佳寄很漂亮的小礼物,还有他的照片,宝佳就把它夹在皮夹里,献宝一样地到处给人看。

白岩带着宝佳出去吃饭,吃宝佳最爱的中国菜,把写着密密麻麻答辩内容的A4纸放在她手里,嘱咐她上课前多看两遍,最后还把她送到学生宿舍的楼下,跟她说,“不要难过了,他会再打电话来的。”

宝佳捧着那一叠A4纸跟他说再见,上楼的时候从楼道里的侧窗里看到他还没走,一个人立在楼下抬着头,看到她低头看过来就笑了,然后才转身走了,走之前对她招了招手。

再接到日光的电话的时候,他只用哑哑的声音叫了一声“宝佳”,宝佳的心就疼了,这是宝佳的夜深与日光的凌晨,两个人在电话两头说了很久的话,许多都是模糊的重复,日光说宝佳我太想你了,我爱你,我很想见到你,就是见一眼也是好的,他说我又存了许多钱,很快我们就能够再见面了。

宝佳知道一张国际机票意味着什么,她在电话这头听着男孩疲惫又沙哑的声音,心尖子都是一拧一拧的。

她比什么时候都更爱电话那头的那个男孩,但她觉得很累,而且她知道他也一样,很累。

到了大二的时候,宝佳就更离不开白岩了。

不单单是因为课程上的问题,还有时间。

宝佳又打了一份工,所以每天都得在放学之后赶到不同的地方去,德国人有着可怕的时间观念,差一分钟都不行,宝佳没有车,白岩就经常到教学楼外头等着她,将她送到打工的地方,有时下班时间太晚,他还负责将她送回宿舍去。

白岩比宝佳高两届,都快要毕业了,有时宝佳累得在他车上睡着了,醒来看到他全神贯注地开车的样子,就感动得不行,抱着白岩的胳膊说。

“师兄,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白岩就拿手拍她的头,“亲爱的牛角小妹,那就请你包饺子给我吃吧。”

宝佳的饺子包到一半就接到了国内来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宝佳从未听到过自己的妈妈发出这样绝望的声音,听完这个电话之后宝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就那样握着话筒傻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

幸好白岩就坐在旁边,看她神态不对,上来拍了一下宝佳的肩膀,又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

宝佳僵硬地搁上电话,转过头看着白岩那张让人安定的脸,慢慢地说,“我家出事了,我妈妈让我别再回去了。”

宝佳母亲与人合伙做生意出了大事,几乎是突然之间便倾家荡产,官司没有定论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母亲在电话里最后说的是,“家里很乱,你现在不能回来,爸爸妈妈知道接下来你会很辛苦,对不起。”

宝佳不再有家里的经济支持,所有的学费与生活费都必须靠自己的打工收入,她也不再有可能用那些钱飞去国内或者日本见日光,日光很快就知道了宝佳家里的事故,他从日本打电话来,对宝佳说。

“你来日本吧,不要在德国读书了,我替你申请学校,我们一起生活,我们结婚。”

宝佳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她问他,“我们怎么结婚?你还是学生。”

日光咬着牙说,“你来吧,我会养你的,我就算是卖菜也会养你的。”

宝佳没有说话,直到电话费用尽的嘟嘟声响起都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不行的,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尖叫着想要立刻飞到日光的身边去,想要看到他的脸,想要得到他的拥抱,可她知道这是不行的,对未来的恐惧让她血液发冷。

日光还是个学生,她没有权利在他人生的路刚刚开始的时候让他背负自己这样一个沉重的担子,他会因此过得很痛苦,而她会比他更加痛苦。

可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见不到日光的悲伤让宝佳在睡梦里都觉得自己的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宝佳的生活变得混乱不堪,如果不是因为白岩,她很可能就连学业撑不下去。

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在她背后伸出了双手,照顾她的学业与生活,在她即将身无分文的时候给她钱,还安慰地对她微笑,“不要紧的,你可以慢慢打工还给我,我不急着用钱。”

宝佳在日渐沉重的学业与频繁打工之间变得没有一点空余的时间,每天最大的享受就倒在床上死一样睡过去,她变得敏感脆弱与易怒,为了室友弄脏她刚刚费力清洗完的厕所而尖叫,她的室友打电话给白岩,他很快赶过来,蹲在她身边轻声地安慰她。

“嘘,宝佳,没有事的,你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宝佳太累了,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她从云端里跌了下来,跌在泥里,摔得那么痛,而这个时候,她最爱的男孩还不在她身边。

她给日光的电话与信渐渐少了,但他仍是锲而不舍地打给她,要她离开德国去日本,宝佳在悲伤里渐渐生了一种恨出来,她在电话里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我离开?为什么不是你来这里陪着我?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你不能放弃日本?”

日光在那头哀伤地低着声音,宝佳几乎能够看到他用手抵住额头的样子。

“宝佳,我的父母在这里,我不能走,我在德国找不到工作养活你,宝佳,你要理解我。”

“我也有爸爸妈妈,可我都不能回国去看他们。”宝佳尖叫,然后痛哭流涕。

这之后的很久,日光都没有打电话给她。

其实也只是三天而已,但是宝佳每日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像是缺了什么,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拨电话给他,那是日本的凌晨,电话响了很久,他没有接。

宝佳突然有一种非常心痛的感觉,即将失去的预感让她在搁着电话的小桌前蜷起了身子。

第二天再通电话的时候,宝佳就直截了当地问日光,“你昨晚去了哪里?”

日光很久都没有说话,宝佳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在哆嗦,但她还是继续地问着,“你是不是没有回家?你和谁在一起?”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宝佳才听到那头传来日光略微颤抖的声音。

他说,“宝佳……我昨晚是醉了……”

宝佳“啪”的一声砸了电话,日光又打来,她又挂,他再打,她再挂,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宝佳有一场重要的答辩考试,她昏昏沉沉地进了考场,都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么。

就这样居然也及格了,走出考场的时候看到送她来考试的白岩,他一直等在外头,来回地走,比她还紧张,看到她出来了就问,“怎么样?考得怎么样?”

宝佳走过去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只剩下了这一点依靠,白岩有点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慢伸手搂了搂宝佳的肩膀。

宝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再与日光联系,他打了许多电话给她,写很长的信,信里还有一张飞机票。

宝佳捏着这张飞机票一个人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把它夹在最厚的那本词典里,塞进书橱最顶层的那一格。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一生都不能原谅他,但后来她才觉得,自己只是太累了。

那些漫长而无止境的等待、煎熬、遥不可及的拥抱、声音、温度都让她疲惫,她悲哀地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别傻了宝佳,他不是你的好对象,你们走不到最后的。”

也有人坚持到底,但那不是宝佳与日光。

宝佳在第二年过年的时候飞回了家,家里的一场动荡最终平息,处处充满了雨过天晴的味道。父母忙碌地做着准备等着见准女婿,宝佳是一个人先飞回来的,白岩在德国已有了稳定的工作,临走前突然有紧急会议必须参加,只好耽搁两天。

到家的第二天宝佳接到老同学的电话,说要给她接风,宝佳两三年没有回来,许多老同学都不知多久没见了,立刻就应了,到了地方看到大家,一通的又笑又叫。

开酒的时候又有人推开包厢门,宝佳背对着大门,旁边有人拿手拍她,叫着,“宝佳,快看谁来了。”

宝佳一回头就看到了日光。

她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了,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她常梦见这个男孩子,梦里的一切都是在他们最好的时候,在他们还能够倾心相对的时候,她常梦见他白净的脸,略带一点羞涩的笑容,还有那种用尽全力的拥抱与亲吻,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他们再见的时候,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或许是泪流满面,或许是蓦然心悸,但一切的假想都不包括现在这样,突然地打一个照面,沉默片刻,然后彼此露出一个平常的微笑。

同学让出一个座位来,日光坐在宝佳的对面,老班长举着酒杯说,“今天桌上有两个快要办喜事的,准新娘宝佳和准新郎官日光,大伙为他们来一杯。”

大伙儿就一起举起杯子来,日光与宝佳站在桌子的两边,面对面看着彼此,无数的时间洪水一样从他们中间奔涌过去,冲得宝佳几乎都站不住脚。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有些喝醉了,分手的时候日光说,“宝佳,我送你回去吧。”

宝佳没有拒绝,两个人就着小城的月光走了一段,日光问她,“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宝佳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也是,有未婚妻了吧,恭喜。”

“他是你的同学?”

“恩,他是我的师兄,在德国很照顾我,明天他就要过来了,你呢?”

“哦,她是个从大连出去的女孩子,这回跟我一起回来的,她回大连父母那儿了,明天我就得过去。”

小城就那么一点大,话说到这里,宝佳的家也就到了,宝佳站在自家的小院前,日光立在那棵过去无数次等待她时所立的大树下,枝桠的阴影打在两个人的脸上和身上,两个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他们立得那么近,过去的一切也那么近,近得好像只要一伸手,一切就可以从头再来过。

可是他们都明白,那一切已经过去了。

然后宝佳就说了再见。

转身的那一瞬间,宝佳听见背后轻轻的一声。

“宝佳。”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就被眼泪涨满了,但她并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晃了晃手。

熟悉的院门在日光的面前合上,再也没有打开。

白岩下飞机的时候,老远就看到站在出闸口的宝佳。

她对他招手并且微笑,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的肩膀搂住,然后揉了揉宝佳的头发。

白岩是个传统而含蓄的男人,这就是他最亲爱的表现了,宝佳想起自己曾经奔跑着越过所有人飞扑在某个男孩身上的情景,微笑的嘴角都有些发抖。

上车的时候白岩对她说,“宝佳,我爱你。”

宝佳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再过几天,他就会是她这一生最亲爱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他爱她,而她并没有疯狂地爱着他,但也不是不爱他。

宝佳觉得够了,最好的爱情也不过如此,她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