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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 – 少鸿

-2019 年 8 月 15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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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即不漂亮,也不那样——我是说性感。虽然办公室的同事多次讨论过这个词,但要我亲口说出来,还是有点不习惯。我晓得我对男人没有什么吸引力,主要原因是我的腰比腿长。所以我从不奢望出人头地,也从不招惹谁,只想找个老实人作老公,生个孩子,平平安安过日子。我已经有了老公,你们知道,他叫娄山关。我已取下了节育环,计划明年生孩子。可是,在我的愿望差不多快要实现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

那天夜里娄山关加班,我一个人呆在家里觉得无聊,就去了母亲家。从母亲家出来,十点只差几分了。不过街上到处灯火通明,所以我也没想到会出事。可是我往立交桥上走的时候,感到不对劲了。有一个影子跟在我后头,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怎么也甩不掉,就像长在我脚后跟上一样。我很紧张,都不敢回头看。我几乎跑了起来。刚刚上了桥,忽然一个高大的男人堵住了我的去路,后面那个影子飞快地贴近我,紧接着,一个又硬又尖的东西顶住了我的后背。我立即想到,那是一把刀。嘶哑的喉咙在后面说:“不想死就别作声!”我哪里还敢作声,我全身都软了,好像没有了骨头。我眼巴巴地望着附近的来往行人,他们离我很近,路灯十分明亮,可他们好像没看见一样。有两个人瞟见我,就像触了电,赶快把头扭过去了。那一刹那,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那么遥远,我是那么孤立无援。我能作什么呢?在两个歹徒的逼迫下,我乖乖地交出了自已的金戒指、金项链和金耳环。它们是我最大的一笔财富,价值……唉,不说了,那个数字说起就心疼。

歹徒一走,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真不该晚上出门。我边揩着眼泪边走,下了桥,看到了派出所门口的灯箱招牌,于是我就走了进去。值班室里,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在下象棋,棋子拍得噼啪响。我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的好兴致,想待他们分出胜负了再说,就默默地站在一旁。结果,他们下了一盘和棋。我不好再等下去了,他们摆棋准备再战的时候,我迟疑着开了口:“同志,我想报个案。”胖警察看我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录本,问我什么事。我就将遇上打劫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瘦警察问我:“歹徒是哪里口音?”我说不出来。瘦警察又问,歹徒拿的什么刀,穿的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我还是回答不出来。我吓都吓呆了,哪里还注意到这些?胖警察很不满意,把记录本啪地一合:“几十岁的人,这也不知道,那也说不清,警察也是人,不是神,没有线索,怎么破案?”我惭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愣了片刻,才请求道:“是不是请您们到桥上去看看?”胖警察看了看表,算了算时间:“你看你,要报案又不及时来,来了又半天不作声,隔了这么久,歹徒早出城了,你以为他们还等在那里呀?”说着目光在我全身上下溜了一遍,“都快半夜三更了,还披金戴银到处闲逛,这不是明摆着让犯罪分子来抢吗?怪不得犯罪率老是下不来!”

胖警察的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想当初,娄山关也用类似的语言说过我。娄山关是中学老师,工资不高,靠寒暑假辅导学生赚点外快。我要买金首饰,他很不乐意,说你把全部家当戴在身上也不见得漂亮,不要向俗气看齐。我说,怎么我一戴就俗了?别人戴得我也戴得。我才不管俗不俗呢,戴了我才觉得踏实,在同事面前才不心虚,才不觉得低人一等。每天金光闪闪地出门,心里都是亮堂堂的。娄山关一直看不顺眼,隔三岔五地总要讥讽几句,说,看你这样子,存心勾引人似的!还说,你继续招摇过市喽,总有一天要为犯罪分子作贡献!

没想到娄山关的话应验得这么快。我默默地从派出所出来,心里空得一阵阵发疼,好似挖掉了一块。我真对不起娄山关。他是个顾家的男人,不管是工资还是外快,总是交给我,从不存私房钱。如今没有私房钱的男人还有几个?又不喝酒,更不抽烟,身上的零钱从没超过一百块。可是,他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大笔钱,就这样被我一不小心贡献掉了!我摇摇晃晃地在马路上走着,拖延着回家的时间。我愧对自已的家。我简直是个罪人。夜越来越深,我茫然地徘徊着,一点也不害怕坏人再来,因为我身上没有什么可抢的了。快十二点的时候,我决定这件事先瞒着娄山关。我整理一下情绪,让自已回到出门前的神态,若无其事地回家去。

可是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呢,我的手颤抖不已,连捅了几次才将钥匙捅进门锁里去。幸好娄山关已经睡了,打着很响的鼾。我悄悄地洗了澡,悄悄地躺在他身边。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耳垂、脖子和手指戴过戒指的地方隐约作疼。直到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一会儿。

第二天我故意起得很晏,待娄山关出门了,才匆匆吃了点东西赶去上班。刚进单位的大门就遇到同事胡云。胡云与我姐妹相称,关系很好,平时无话不谈。她一把挽住我的手,眼睛往我耳朵和脖子上一扫:“哎,李姐,你也晓得了?”我莫明其妙:“晓得什么?”胡云说:“昨天夜里我老公路过立交桥的时候,看见两个男人把一个女人的耳环、项链和金戒指抢走了呢!老公劝我以后出门不要戴这些东西。我见你今天也没戴,以为你也晓得了呢!”我脑子里嗡嗡作响,面子上像有蚂蚁在爬,痒得难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一进办公室,胡云就开始发布新闻,并且根据她自已的想象和喜好加了许多盐添了许多醋。她说昨晚十点钟左右,有个打扮时髦,作派风骚的女人,站在立交桥上与情人幽会,结果情人没来,却来了两个男人,将她夹在中间,把她全身上下摸了个够!那个女人居然一动不动,也不作声,让他们摸了一遍又一遍!摸了之后,又老老实实地让他们把耳环、项链和戒指摘走了。啧啧,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胡云的话语就像一只只蚂蚁钻进了我的耳朵,满脑子乱爬。我极想挺身而出,说出事情真相,但我有口难开。我埋着头,装着清理抽屉,掩饰着我的难堪和痛苦。办公室所有人员都加入了这场讨论,人人兴致勃勃。有的说,如今呐,精明的人去经商,聪明的人去诈骗,欠聪明的去盗窃,不聪明的才去抢劫,也是走投无路了,都要生存呢!说不定,是两个下岗工人,老子要是下了岗,长期找不到工作,说不定也要走这条路。有的说,要真的抢劫,当然选择抢女人最好啦!女人爱虚荣,喜欢穿金戴银,让人欣赏,这不就为行劫创造了机会吗?听说,有一种女人有受虐癖,故意显山露水让人打劫,她好享受劫后余生的快感呢!我硬着头皮听着,心里越听越堵,头重得直往下坠。这时胡云似乎发现了什么,走过来说:“哎李姐,只有你一个人没发言了,昨晚那个被抢的女子莫不是你吧?”我强自镇定,用力笑了一下说:“你看我像吗?”胡云盯着我说:“哎,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呢!”这一刻我心里恨得不得了,眉心处火辣辣的,直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我晓得千万不能哭,一哭就不可收拾了。我闷声闷气地说:“你说像就像呗!”

这个上午我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中午下班时我请了一个下午的事假。如果我能做得到,我会请一辈子假,永远也不来了。回家途中,我拐进一家小商店,花八十多块钱买了一套仿金首饰,我想用它来应付娄山关。往身上戴时忽然想,娄山关在钱财方面是非常精明的,这种“码”货他会看不出来?弄不好就弄巧成拙了。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真相。再说,他是我老公,不该瞒他,我满肚子的委屈,不向他诉,又向谁去诉呢?

我把仿金首饰放进挎包底部,恍恍惚惚地往家里去。无端地又多花了八十多块冤枉钱,心里愈发难受。回家一看,娄山关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还替我剩好了饭。端起饭碗,我忍不住鼻子发酸,眼也红了。娄山关很细心,马上问:“你怎么了?”我赶紧拿手背擦眼睛,说眼里弄进灰尘了。他要给我吹眼睛,我说已经出来了,将他轻轻推开。我想,那件事,此时不讲,更待何时?于是我一狠心,就说了起来。不过我还是没敢直说。我先问他:“你听说了一起抢劫案么?”他摇摇头,兢兢业业地吃着饭。我就说,昨晚有个女人从立交桥上过,被两个男人抢走了身上的金首饰。“活该!”娄山关头也不抬地说。一股怒气直冲我的头顶:“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娄山关挥舞着筷子,平时的温文尔雅一点都没有了:“怎么不能这样说话?深更半夜,还戴着金首饰到处乱跑,这不是把钱财往别人手里送吗?”我全身发凉,筷子都拿不稳了:“你简直……”娄山关瞟我一眼,看出了名堂,脸色骤变:“那个被抢的女人,莫非是你?!”我喉头哽咽,心里纵有千般委屈也不再想多说一句话。娄山关霍地站起,脸色铁青,一根瘦长的指头几乎戳到我脸上:“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像你这样的女人,简直就是诱发犯罪的因素!你钱多嘛,你无所谓嘛,被人抢很好玩嘛,很酷嘛,是不是?现在你满意了,你快活了!”说着,他将筷子往桌上一丢,转身抓住门,猛地一摔,饭也不吃就走了。门咣啷一声响,震得我心惊肉跳,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断线的珠子般滚了下来。

当天娄山关再也没有回来。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像是死了一般。我做好晚饭,等娄山关回来,准备向他认错。七等八等总不见他的影子。饭菜也凉了,天也黑下来了,他就是不回家。我坐在饭桌旁发着呆,感觉夜色就像一河水一样,慢慢地把我淹没了。闹钟滴答滴答地数着时间,把我的失望数成了绝望。我想,等到九点钟,娄山关还不回来,我就死了算了。但九点钟很快就到了。我想再宽限他一小时吧,于是就又等,等到了十点,正是我昨天横遭抢劫的时刻,他还是没回。我想,娄山关,这就怪不得我了,你不回来我就走,字我都不会给你留一个。我要到像夜一样黑的河水里去,让它把我淹没,这样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于是出了门。出门之前,我没有忘记把那些仿金首饰佩戴好。我孤孤单单地走在夜色迷蒙的马路上。我很平静,已经没有什么使我害怕了。我很快就来到了立交桥下,桥下是护城河,河水闪着微微幽光。白天河面上漂着一些塑料饭盒和纸屑,夜里就显得干净多了,这很好。我在河堤上站了片刻,就慢慢走了下去。我的脚就要往水里探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些喧哗声。回身仰头一看,桥上有几个人,把身子压在栏干上,正朝我指指点点。他们显得非常高,好像在天上,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他们细碎的话语像撕碎的纸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刹那间我改变了主意,把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死是可以的,死后留下一堆闲言碎语,我却不愿意。我不想再听别人说长道短。我沿着堤坡往上爬,感觉自已从漆黑的深渊里缓缓地浮了上来。我出了一身大汗,如同洗了一次桑拿浴。听说男人只要洗一次桑拿,就会变一个人,离开护城河的时候,我感到自已确实变成另一个人了。

娄山关第二天回家来了,但是不跟我说话。这正对我的心思。说话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做家务时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只是一丢下饭碗,就不见了他的影子。当然我的影子也很少留在家里,家务一完,就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去了。我不干别的,就是散步,一散就要散到立交桥上去。而且,几乎每次都要散到十点以后甚至十一点才回家。当然,一件不少地戴着我的廉价首饰。前面我已经说过,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我对那立交桥,似乎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感情。我在桥上无所事事地逛来逛去,招摇显摆,好像有意招惹别人图谋不轨,其实呢,只是想把数不胜数的夜晚打发掉。

那天夜里,还不到十点,我果然招惹来了两个男人。他们一前一后夹住我,逼我交出佩戴的首饰。一看他们的作派,就晓得碰上老朋友了。我一生气,就指着他们大骂起来:“你他妈的抢了一回还不够,还要来第二回?害得老子只能戴假金首饰了!有本事你们去抢穿紫色连衣裙的人呀,去勒她手上的钻戒呀!不怕坐牢的,你来呀,你来抢!”我这一骂,那两个家伙居然不动作了,对着我看了又看,嘀咕了几句,转身走了。他们可能也认出了我吧。回家时我的脚步十分轻快,心里很快活,我没想到,还会有人,特别是男人,害怕我几句话的。上床之后很久没睡着,兴奋得很,快入睡时我才朦朦胧胧想起,我对那两人说的穿紫色连衣裙和戴钻戒的人,不正是胡云吗?我怎么顺口就把她说出来了呢?我真的感到莫名其妙。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那两个家伙贼心不死,果然在立交桥上打劫了胡云,手法跟打劫我一模一样。更凑巧的是我当时也在桥上,相隔只有十来步远。路灯很亮,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胡云被手持匕首的歹徒逼到桥栏边,害怕得脸都变了形。胡云眼巴巴地望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我知道她在期待我过去,替她解围,保全她珍贵的钻戒。我是经过风浪了的,我一点也不害怕,可是我怎么过去呢,我找不到过去的理由呀!我只能扭过头,只当没看见。胡云就跟我一样,被抢走了首饰,也跟我一样报了案。这种事经常发生,一点不奇怪。我不晓得胡云现在有什么感想,我的经验是,遇上这种事,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算了,否则你失去的会更多。我说了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不想惹事,只想有个老实老公,生个孩子,平平安安过日子,可是如今连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娄山关碰都不碰我了。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

2000.10.4于常德
原载《鸭绿江》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