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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鸿:回家

-2019 年 1 月 16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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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阳晒屁股了,华子才起床。

其实天阴着,并没有太阳,有也晒不着华子的光屁股,他的光屁股裹在厚被窝里。太阳晒屁股了只是乡下人的一种说法,确切地说,是一种责怪人起晏了的说法。当然,这是一种老说法了。对华子来说,别说太阳晒屁股了,就是睡上一上午,睡上一整天,也是应当的。他外出打工七个多月,昨天才回家,和老婆在床上折腾了几乎一通宵,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他的身体需要休息呢。可是一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他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老婆水英已经不在被窝里了。被窝虽然暖和,可没有水英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华子就起床了。

华子起床后,坐在床沿上,将这间不大的卧室端详了半天。他是昨晚天黑后进门的,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他久别的家。家里还是老样子,裸露的没有粉刷的泥砖墙,粗糙的水泥地面,几样结婚时打的家具,显得简陋而寒酸。但是,却被水英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特别是那个栗色的大衣柜,擦得闪闪发光,华子往它面前一站,立即照出他的影子来。水英是个勤快女子,这一点华子早就看准了的。墙上新贴了几张女明星的相片,桌上还摆了几瓶电视里常打广告的护肤品。水英是个爱美的女子,这一点也是让华子喜欢的。女子若是不爱美,她还算是个女子吗?华子抽了抽鼻子,惬意地嗅着屋子里弥漫着的化妆品的气息,还有水英身体留下的味道。他又有些想她了,可是水英什么时候起床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华子侧耳聆听,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声音。

她干什么去了呢?童年

华子走到书桌前,这才看到桌上有张纸条,水英用铅笔在上面写道:我接蛮儿去了,早饭在炉子上热着。华子心里温温的,咧嘴无声地一笑。知道他回来,昨天水英到镇子里去接他时顺便将四岁的儿子送到娘家去了,于是他们夫妻的团聚之夜没有受到半点干扰。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婆啊!

华子踅进厨房,洗漱之后,揭开钢精锅的盖子,只见里面热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有两个软软的糍粑。他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将它们送进了自己肚子里。肚子一饱,虚空的身子就变得充实了,四肢也不再发软了。他兴冲冲地走到堂屋门口,放眼眺望久违了的家乡山水。

他的家座落在一处山坡上,坡脚是只有一条街的小镇。杂乱不齐的房屋沿着公路排列着,像是小孩子散落的一些积木玩具。冬天的田野裸露着,显得很荒凉。一条小河穿过山谷而去,在山谷的尽头,一片灰云的下面,积雪的山巅隐约的闪烁着寒光。天空里的云慢慢地薄了,一线明亮的光穿云而下,投到华子的身上,他立即感到一阵暖意。他深深地吸了口城里没有的新鲜空气,攥了一下拳头,感到鼓起的肌肉里充满了力量。

华子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想做事了,只有做事,才显得出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操起扫把,瞟了瞟走廊,还有门前的晒场,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便又将扫把放下了。他忽然想起,他出去打工之前,曾经从山上背了一个松树蔸回来,扔在柴屋里的,他该将它劈了。

他到厨房找到了他的斧子,转身到了屋东头的柴屋里。他浑身都是劲,好久没替自己干活了,他真的有点骨头痒了。他想挥舞斧头酣畅淋漓地大劈一场,让自己流好多的汗,将全身筋骨舒展开来,就像昨晚与水英纵情快活一样,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呵!

可是华子没有找到那个松树蔸,他没有看到那个松树蔸,不,他看到了,他看到那个松树蔸已经变作了一堆劈柴,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边。他不会认错的,那个松树蔸背回来时死沉,因为它不是一般的树蔸,它浸透了松油,现在,这些细碎的劈柴呈现出酱红色,油渍渍的,是很好的发火柴。华子怔了一会,拿起一块柴火看了看,还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松脂强烈的香气直透他的肺腑。是谁把它变作了一堆柴呢?水英是没有这个力气的,他知道劈树蔸的艰难,任何女人都没有这个能耐。

华子扔下那块柴,莫名地有些烦躁,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手中的斧子,又发现它是磨过了的,刃口雪亮锋快。

不会是水英磨的,这是男人的活。母亲

华子闷头闷脑地,将斧头砍在一个木墩上,搓搓手,在柴屋里团团转。他不能就这么闲着,他必须要找点事做,只有做事心里才舒服。他终于想起了菜园的门,那门坏了,塌在地上不能正常开合,水英每次进出菜园,都要费力地将门抬起才能移动,很不方便的。他一直想把它修好,可还没来得及修,他就打工去了。这次回家,再不把它修好就说不过去了。他赶紧回到厨房,从二屉柜里找到钳子和几根铁丝,快步往菜园而去。他边走边望,心急得很,仿佛去慢了那扇菜园门会自己跑掉一样。

菜园就在屋东头,从台阶下出发只有二十七步远,华子数过的。园子里白菜呵萝卜呵莴笋呵长得很茂盛,但华子不关心菜,只注意那道门。菜园门还在,但远远地,他就看出,不是原先的那扇门了。原先的门是竹片夹成的,现在的门是用旧木板做的,比原来的结实多了。特别是,它不再用铁丝做铰链,它的铰链是从街上买来的,用镙钉钉上去的,显得很专业的样子。他不能不承认,活干得很漂亮。不过,待他走拢去,摸了摸门,再仔细一瞧,发现有两个螺丝钉拧歪了,那个干活的人显得很匆忙。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匆忙呢?

华子不知道,他不想胡乱猜测。他取下门上的挂钩,门吱呀响了一声,但还是轻巧地开了。他走进他的菜园。园子里刚浇过粪,一股熟悉的人粪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才薅过草不久,菜畦间干净得很。也就是说,没有什么要他干的。

华子只好从菜园里退了出来。

他站在自家晒场里,四下瞟瞟,忽然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多余,这个家好像已经不需要他了似的。风从坡下吹了上来,他听见耳边的头发咝咝作响,寒意从衣襟下钻进去,贴着他的肌肤四下漫延,慢慢地布满了他的全身。恍惚之间,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隐藏在风中,暗暗地使力推搡着他,仿佛想将他从这里排挤出去。他站稳了脚跟,使自己没有半点的动摇。

风渐渐小了,穿过他的头发消失了,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时,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沿着坡道摇摇晃晃地爬了上来。那是他的老婆牵着他的儿子,他们边走边向他招着手。

2

七个多月没见,蛮儿这小兔崽子有点认生,盯着华子居然半天不肯拢来。当华子将那把从广州城里买来的玩具枪拿出来,蛮儿才喜笑颜开,围着华子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华子抱起儿子又是亲又是举高,儿子的鼻涕弄了他一脸,他也不腻怪。儿子身上的气息跟老婆身上的气息一样香甜,让华子很陶醉,很享受的。

吃中饭的时候,蛮儿还赖在华子身上不肯下来,水英扯都扯不动。华子就说,算了算了,谁让他是我儿呢,这一辈子巴在身上就别想甩脱了。他让蛮儿坐在他大腿上,自己吃一口,又喂蛮儿一口。后来水英吃完了,就接管了喂饭的工作,在喂蛮儿的同时,也免不了顺便给华子喂上一两口。

吃完饭,蛮儿就不缠爸爸了,他从华子身上溜下来,拿着他的玩具枪,到邻居家的小伙伴那里炫耀去了。华子便动手帮水英收拾碗筷。

水英拦住他说,你歇着吧让我来。

华子说我歇好了呢。

水英说歇好了也不用你做。

华子说,我又不是客人,不做事我心里不舒服呢,不做事我就不像这个屋里的人了。

水英笑了,说,你呀,硬是做事的命,才回家歇一两天是应该的呀,再说昨晚上你还没累着呵?三番五次的,一条蛮牛!

华子却没有笑,他瞟了瞟水英圆鼓鼓的脸说,我不怕累,就怕闲,人一闲就会闲出病来。

水英说,你这人怪了,给你一根杆子就往上爬!镇里一些后生一天到晚打牌玩耍,没见哪个闲出病来了的!

华子说,就怕闲出病来了自己还不晓得呢。

水英说,你回家了就好,先歇歇吧,还怕没事做?

华子顿了顿说,是怕没事做呢,我在屋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要做的事,这屋里,好像有我没我都差不多了。

水英将碗筷收到锅里,回头瞥他一眼说,你怎这样说话呵?家里没有你,还算个什么家?放心吧,明天我就给你找个事做!

华子自言自语,做什么呢?想劈那个松树蔸吧,又被你劈掉了。

水英埋头洗着碗,不吱声。

华子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水英还是洗着碗,不言不语。

华子本不想再说什么了的,可他实在忍不住,走到水英身边说,那个菜园门让你受累了,我本该修好了再出去的。现在你也把它修好了,我连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都没有了。

水英回头说,你不在家,这些事当然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了,你不晓得你有个能干的老婆吗?

华子点点头说,那是,你一能干我就少操好多心,是我的福气啊!他很想问,那门是你修的吗?你能干这种技术活吗?那个修门的是谁呢?但华子觉得不能问了,再问就没意思了。水英只说了自己想办法解决,并没有说门就是她自己修的。她想的什么办法呢?她什么都没有明说,但华子觉得她什么都说了,没有必要再问了。

华子转过身去,背着水英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时水英说,你到镇里耍去吧,会会熟人打打桌球,断黑前回来吃饭就是。

华子点点头,就出了家门。

3

沿着坡道往下走,拐过一个弯,路下边就出现了一个青黑的屋顶。这是大良的家,一幢刚修了两年的两层楼房。大良和华子即是邻居,又是初中同学,外出打工之前,两人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华子很想和他交流一下在外打工的体会。华子冲屋里大喊一声,大良!那红砖墙立即将他的喊声挡了回来,屋里没有人答白。华子转到晒场边,见堂屋门开着,便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应。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有几只鸡在晒场边悠闲踱步,竖起颈子好奇地瞟了瞟华子,又埋头刨食去了。

华子有些失望,转身继续往坡下走。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睃了一眼,这时他发现,大良家的墙壁下,堆着一些刚锯出来的木板,木板上还放着几样木匠用的工具。华子忽然想起,大良是在镇上的建筑队里学过一阵木工的,心里便格登一下,非常不自在起来。

华子加快了下坡的步子,他一边走,一边摁着心里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华子不想有那样的想法,但那想法就像浮在水里的葫芦,摁下去又起来了,摁下去又起来了。华子不由自主地想:那个劈碎了的松树蔸,特别是他家修好的菜园门,是不是大良的手艺呢?换句话说,是不是大良使得他回来没事做了呢?

华子到了镇子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着,碰见熟人,心不在焉在打个招呼。天色向晚,行人不多,一些小摊贩正准备收摊。有几个后生在临街的雨篷下打桌球,嘴里叼着烟,懒懒散散的样子。

华子走拢去,猛然发现,那个俯身打球的正是大良。华子想扭身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后生们都看见了他,向他打起了招呼:哎,华子回来了,发财了吧?

华子不置可否的笑笑,掏出一盒烟一支一支地扔过去。轮到大良时,华子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准确地将那支烟扔到了大良的怀里。华子清楚地看见,大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好像被那支烟打中了要害似的。华子盯定了大良,大良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对他看,咕嘟了一句这烟不错,放下球杆,红着脸转身就要走。

华子一愣神,大声说,哎大良,好久不见想和你打盘球呢,怎么一见我就走了?他的声音很粗糙,也很唐突,带点挑衅的味道,华子感觉不是自己喉咙发出来的。

我还有事呢。

大良低声道,头也不回地走了,很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华子鼻子一哼,这小子,不够朋友!

有人搭腔,这小子是不够朋友,他怕打你不赢呢。

华子说,我又不跟他打架,我是跟他打球。打架是打我不赢的,我在广东公司里当保安,学了擒拿格斗,对付一两个人是没问题的!

有人说,他正是怕跟你打球呢!他怕你把他的球打烂了,就快活不成了!又有人说,就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回家,你一回家他就没事做了。

华子脑壳里瓮瓮作响,他用眼睛去找说话的人,但却没找到。那些人都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华子不知是哪个说的,他只晓得这话里有话,有好多的话。华子感到蚂蚁密密麻麻地爬上了他的脸,他的脸跟大良一样红了,红得发起烧来了。华子鼓起了眼睛,他想听那些人还说些什么。但那些人仿佛得到了命令,个个把嘴巴闭紧了,只是拿暧昧的眼光撩他。

华子额头上的青筋突起来了,太阳穴隐隐地作疼,他猛地抹一把脸,抹掉那些感觉里的蚂蚁,嘶哑着喉咙说,他不敢跟我打,有人敢打么?十块钱一盘!

立即有几个人响应,拿着球杆争先恐后地挤到华子跟前。华子随便点了一个人,操起大良扔下的那根球杆,气呶呶地打起球来。他已经很久没打过桌球了,心里又挤着那么多的想法,哪里打得好球呢?他憋不住气,他的气太多了,球杆也控制不好,一个劲地颤抖,击球时一点感觉没有,总是打偏。华子越打越生气,越生气越输,打到天断黑的时候,他口袋里的那张百元钞票,就变成了一张十元的了。

华子回家的时候已经看不清山上的树了,他满肚子的怨愤,晃晃悠悠地难以掌稳自己的身体。他喘息着爬上山坡,跟着坡道走到大良屋后时,想也没想,就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奋力一甩。那石头在暮色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到了大良家的屋顶。

喀嚓,瓦片发出清脆悦耳的碎裂声。

立即,从屋里冲出来一个人影,大声骂道,哪个生崽没屁眼的呀?

那人是大良的老婆秀丽,秀丽骂完之后就看见了华子。华子也没躲,直愣愣地瞪着她。华子以为秀丽还会骂他的,可秀丽看清是他后,一声不响地转身进屋去了。

4在人间

夜深了,蛮儿在小床上发出了香甜的鼾声,华子却盯着黑糊糊的天花板,没有半点睡意。水英还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地做事,一会儿听见她搬板凳,一会儿听见她倒水。华子怀疑她看出了他一肚子的心思,故意拖延时间,待他睡着了再上床。华子偏不睡,有瞌睡也不睡,何况他没瞌睡呢。他侧起身子,推开一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月亮在云缝里睁着半只眼,远处的山巅闪着寒冷的雪光,淡淡的月色下,他家的菜园篱笆拖着一溜黑色的影子,菜园门嵌在其中,像一个方形的黑洞。有风飒然而至,华子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关了窗户。

水英终于上床来了。

华子将一个厚实的背对着她。水英掩紧了被子,然后侧身搂住华子,将她丰满的胸脯紧贴着华子的背,一只手在华子鼓鼓的胸肌上抚摸着。华子晓得她的意思,但他现在没有一点那样的意思,他肚子里的火都还没处发呢,他怎会有那种意思呢!他才不上她的当,他一定要……

一定要怎么样?华子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只晓得,这个时候,水英对他越亲密,他肚子里的火越旺盛,那火烧得他口焦舌干,心烦意乱了。他摘下水英的那只手,将它甩到一边。

水英说,你怎么啦?

华子气鼓鼓地,没怎么。

水英轻声道,你不要吗?

华子发起火来,要什么要,只晓得要要要,气都不顺我怎么要?

水英说,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

华子说,哪门子气?就是生你的气!你凭什么把那个松树蔸给别人劈?那是我从山上背回来的,别人没资格动它!

水英说,你这个人真好笑,没用你费力气,你还气不顺!

华子叫道,我就是气不顺!它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晓得么?还有那个菜园门,就该我来修的,你让别人动它干啥?你不晓得我不喜欢吗?你不晓得那是侵犯了我的权利吗?

水英说,谁让你老不回家呵,搭信都搭了好几回,要你回来你就是不回来,广东到家里有到外国远吗?

华子说,我不回来是公司里忙离不开,在外面找份工做容易吗?我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吗?我问你,菜园门是不是大良修的?

水英说,哪个修的不都一样?你就情愿让老婆在家受累,你不修还不让别人修啊?

华子坐起来,恶狠狠地说,我的菜园门就是不能让别人修!

水英推他一把,你莫神经好不好?要无理取闹也得嗓门小点,莫吓着蛮儿了!

华子便压低了声音说,究竟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哑巴吃元宵,哼,心里有数!

他重新溜进被窝,扯过被子缠紧自己。水英也背过身去了,气哼哼地半天不作声。他们夫妻俩结婚以来,还没有这么背靠背地睡过。华子心有不甘,嘴里仍嘀咕着松树蔸和菜园门。水英随他一个人说,横竖不理睬。待华子歇下来的时候,水英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名话:你当我是一扇菜园门呵,任它烂了朽了也不闻不问,我又不是木头!

水英这句话就像是一根结实的木头,硬梆梆地戳进了华子的心里,顿时让他憋过气去。他再次从被窝里坐起,瞪着水英弯曲的身体,倏地举起了他的拳头。但是他浑身颤抖,拳头砸不下去,毕竟,老婆是自己的老婆,砸坏了怎么办?

华子只好跳下床来,套上棉衣,打开房门,屁颠屁颠地跑到柴屋里,从木墩上取下那把斧子,然后跳进晒场,趟着月光,跌跌撞撞地走到菜园门前。他想也没想,就高高地举起斧头,朝菜园门狠狠地砸下去。砰一声响,门上的木板立即断了一块,现出一个黑洞来。华子还不解气,继续挥舞斧头一阵乱砸,很快,那扇被别人修好的菜园门就变作了一堆烂木板。

迷茫的月色里,华子砸门的声音传出去很远,有一只狗被惊醒,它不明究竟,冲着山坡吠叫了几声,然后安静了。

5

华子在床上翻来覆去,通宵没睡,但他又一次捱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他砸了菜园门,水英也没跟他吵,只是不再理他了,整晚都拿背对着他。天一亮,水英就麻麻利利地起了床,屋里屋外地忙了一阵后,抱着蛮儿去娘家了。原本说好,两人带着儿子同去的,但她就是不叫他。华子晓得水英心里有气,不叫就不叫,我还真不想去呢,你气我更气,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去看你的爹娘?

水英走后,屋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华子心里除了烦躁,还有些空得发慌。他给自己下了碗面吃,然后无所事事地坐到堂屋门槛上,望着远处发呆。

天仍然是阴着,灰色的云彩一层一层堆在天上,天边的白色山尖寒光隐隐,阵阵的寒意直扑到华子的脸上来。他打个颤,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华子赶紧裹紧了棉衣,四下走动,想找点事做。到处都很干净,水英把该做的都做了。华子眼睛朝菜园子瞟过去,看到几只鸡正在里面兴高采烈地吃菜,有几棵大白菜已经被啄得千疮百孔了。很显然,它们是从被他砸烂的门那儿进去的。

华子跳了起来,抓起一根竹竿,纵身跳进菜园,怒气冲冲地朝鸡们横扫。你们这些馋嘴婆,老子打死你,老子打死你!华子骂骂咧咧。鸡吓得咯咯直叫,扇着翅膀扑楞楞地飞,一只跟着一只逃出了菜园。

看着那些被鸡糟蹋了的菜,华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胀红着脸,胸膛起伏不止。但是能怪那些鸡吗?鸡又不是人,你给它开了方便之门,它能不进来偷吃吗?再说鸡也是自家的鸡呵。华子叹了一口气,只好采取一点临时措施,拖来几枝干杉树刺,将它们堵在菜园门口。

华子很郁闷,那些杉树刺不光堵住了菜园门,也堵塞了他的胸口,扎得他十分难受。若不是别人修了这个门,他和水英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自从水英过门以来,他们重话都没说过一句呵!

华子拍拍手,慢腾腾地越过晒场,茫然地往坡下走。他不晓得自己要到哪里去。走到大良家屋后,他站住了。目光在屋顶溜了一遍,敏锐地发现了一块破碎的瓦片。那是他打碎的吗?他不能断定,但他心里的烦闷仿佛顺着瓦片的裂缝泄掉了一些,一丝惬意透进了他心里。华子一弯腰,顺势又捡起了一块比鸡蛋还大的石头。

然而,华子才举起石头,大良老婆秀丽忽然钻了出来。

华子的手就僵住了。

秀丽说,华子,你这是做什么?

华子说,你说呢?

秀丽的眼光像锥子一样戳在华子脸上,凭什么砸我家的屋?

华子忿忿地道,你家大良凭什么修我家的菜园门?

秀丽撇撇嘴,你家的菜园门凭什么要我家大良修?

华子一下怔住了,秀丽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秀丽毫不示弱地瞪着华子,我晓得你心里不舒服,你有气,我还有气呢!你找我家的屋出气,我找哪个出气去?我也去砸你家屋顶吗?

华子不觉手一松,那块石头便从他手中掉了下去,喃喃道,那,那怎么办?

秀丽瞟瞟华子,神情忽然变得柔和了,脸微微一红,咬咬嘴唇说,我倒是晓得怎么办,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华子有些迷惑,怎么办?我的大学

秀丽抓住华子一只手,往她家里拉,你跟我来。

华子立即感到秀丽的手是一条蛇,紧紧地咬住了他,他挣脱不得。秀丽轻而易举地将他拖过晒场,拖进了堂屋。他已经晓得秀丽要怎么办了,他顿时浑身燥热,无数的蚂蚁爬上了他的脸。秀丽家的卧室门开着,像个黑洞,他不想进去,但他已身不由已。秀丽轻轻一拉,来吧。他就跌进那个黑洞里去了。

华子不知在那个黑洞里呆了多久,出来时他浑身疲乏,没有了力气。

秀丽将他送出堂屋门,说,现在心里舒服了吧?大家都扯平了,你也不要再砸我家屋顶了。

华子不言不语,看都不看秀丽,转过身匆匆地回家。秀丽说得不对,他心里并不舒服,一点也不舒服,相反,他说不出的难受。只是,现在的难受跟先前的难受不一样了。他心里乱七八糟的,走路也摇摇晃晃,两腿发酸发软。

回到自家晒场里,华子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眼睛一瞟,忽然就发现,他终于有事做了。华子走到菜园门口,将那些杉树刺拉开,仔细估量了一下菜园门的受损程度,然后,他跑进屋里,拿了斧头、钳子、螺丝刀和铁丝等物件过来。

他绾起衣袖,搓了搓手,开始修复他家的菜园门。

6

华子忙碌了大半天,累出一身臭汗,菜园门修复工程终告完工。他换掉了铰链,也换掉了门框,门板也以竹片代替,如此一来,这扇门上就没有别人动过的东西了。华子不仅修好了门,还补好了篱笆上的几个破洞,这样那些不怀好意的鸡呵狗呵就钻不进来了。

华子收拾好工具,退后几步欣赏他的手艺。这时,天上的云散开了,温暖的阳光没遮没拦地泼洒下来。在夕阳的映照下,篱笆围着菜园画下了一道美丽的阴影。华子满意地拍了拍手,回头远眺,远处山巅上的积雪正闪烁着炫目的银光。

华子换了件衣服,匆匆忙忙地往坡下去。

他该去岳父家了。他要去接老婆孩子回来。

但刚下了坡,他就站住了脚。他不用去了,水英抱着蛮儿从对面走过来了。华子两眼莫名地发热,忙不迭迎了过去,讨好地说,老婆,我把菜园门修好了!

原载《安徽文学》200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