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文学

《随想四题》叶兆言散文合集

-2019 年 9 月 9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关灯 直达底部

◎想清高

不能清,就别想高。想得高,摔得重,世上只有敢不求人的人,才可以享受清高。

想清高是一帖经济实惠的良药。当不了官,发不了财,退而求其次,就只剩下清高。清高是人们要脸面的一种简单方式,来得容易,去得快。

清高不要任何本钱,去买西瓜,小贩要价大洋一元,你喝一声五角,各不相让,这时候,小贩若清高,可以不卖给你,你喜欢要脸面,可以赌气不吃西瓜。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清高一回。

老话说无欲则刚,所谓刚,也就是清高的意思。世上的事,坏就坏在其欲望。有了欲望,因此蠢蠢欲动,不肯太平。我们说某某某贪污受贿,某某某中了美人计,都是欲望这玩意儿害的。男人的阳萎也是如此,真没了欲望,也就没有了阳萎。欲望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是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有积极的一面,更有消极的一面。欲望总是和清高赌气。清高是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欲望的小针不停地在气球上扎着小孔。

我屡屡喜欢做出清高的样子。有时候感觉十分良好,胆子陡然就大了,自以为比写《桃花源记》的陶渊明还陶渊明,比《红楼梦》里的妙玉还妙玉。人常常忘乎所以,好在我太太火眼金睛,早看透了猴子的小把戏,动辄当头一盆冷水,弄得你十分狼狈,于是乖乖地想明白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清高不要本钱,说白了,只是理论上的理论,只是荒诞的假设。事实上,没本钱清屁的高,什么话都别说,什么蒜都别装。

我总是用受过的羞辱来惊醒自己。有一次,为一个亲戚调动工作,去见一位领导,很小的一个领导,我笑容可掬地送了一本自己签了名的小说,领导看也不看,往旁边一扔,仍然板着脸说话。我大窘,立刻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俯首低耳地听着,憋了一肚子火,回了家才敢生气。

清高清高,首先能清,才谈得上高。水清则无鱼,人清如何,想不明白。不能清,就别想高。不能清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别丢人现眼,结果想高反而低了。物极必反,想得高,摔得重,世上只有敢不求人的人,才可以享受清高。要不然,也只能是想,想一想而已。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要和人打交道,打交道还想不求人,你以为自己是谁?

话又得赶快说回来,就和想当官发财一样,能不能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一回事。人活得已经够窝囊,要是连清高都不敢想,也太没出息。

没有人因为胡思乱想,就吃了官司。清高毕竟没有被别人申请专利,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是公共财产。反正想清高不会妨碍任何人,仿佛市场上的保健药品,未必有效,至少无害。凡事都别太计较,不以成败论英雄,真清高不行,不妨假清高,不能一直清高,不妨偶尔为之。人总不能太绝望,太虚无,看穿了清高的把戏,便索性不要脸。有点浪漫主义不是坏事,都说不要自欺欺人,其实就是自己骗了自己,又怎么样?人不可能因噎废食。知道还会摔跟头,就躺在地上永远不起来。我总觉得一个想清高的人,总比不想要好。现在做人,想要脸,未必要得了脸,不想要脸,那可就真没脸了。

◎想生气

有时候想想也生气,掰手指头算算,树上这么多桃子,一人分两个都足够,为什么非要少我这一份。

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乖,就是听话,好话坏话,什么话都听,且听得进去。说来很惭愧,四十不惑,回首往事,胆子之小,竟然没和别人打过架,甚至也没有几回敢真正地跟谁红脸。可数的几次吵架,也就是自家人斗嘴,嗓门是大的,大,也不过是为了壮胆,有理不在声高。女儿就知道我的弱点,对她嗓门越大,越不当回事。

很羡慕周围那些容易生气的人,直来直去,痛痛快快。想当初,我在出版社当小编辑,编一本社科类工具书,100多万字,厚厚的两大册,一切从零开始,参与策划,组织人撰稿,改错别字,统一格式,前前后后忙了两年,年终计算成果,一分钱的奖金也没有。同样一位编辑,只是把一本薄薄的台湾三流小说,繁体字改成简体字出版,工作量是我的几十分之一,得到的奖励,竟然是我的许多倍。

我知道自己不是当编辑的料,况且为了奖金的事,斤斤计较,多少有些小人之嫌。凡事一挨着钱的边,就俗不可耐。窝囊就窝囊在心里面会不高兴,自己要和自己算小账。更尴尬的,是你不痛快了,别人还趁火打劫,表扬你不在乎,表扬你肯默默无闻地奉献。人倒霉,往往就在于吃了亏,还要让人调侃练嘴皮。有的人,永远占便宜,便宜占多了,就成了天经地义,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吃亏的人永远吃亏,吃亏吃惯了,不吃亏,有人心里就不舒服,就奇怪。

终于改行当了作家,接二连三地发表小说,渐渐混了些俗名,连续得了些奖,出了一叠书,便又忘了自己是谁。小人的本性立刻显现了出来,私下里忍不住很萎琐地做比较,大家都写东西,在同一个创作组里混,别人可以当中青年专家,可以当跨世纪人才,可以是突出贡献者,是政协或者别的什么委员,是人大或者别的什么代表,有这个津贴,那个奖赏,多则身兼数职,少也能轮上一二,偏偏我沦为异物,什么都不沾边。有时候想想也生气,掰手指头算算,树上这么多桃子,一人分两个都足够,为什么非要少我这一份。

吃亏的人,必须无话可说。如果说了,说明不潇洒,说明没器量,小鸡肚肠。我不怕领导批评,就怕领导无缘无故表扬。领导说你这人通情达理,遇事不在乎,好说话,能够体谅领导的苦心。说你拿了那么多稿费,还在乎什么津贴奖赏。说当委员当代表要开会,你又不喜欢发言。作家靠作品说话,你不需要那些头衔装饰自己。领导一表扬,我又忘乎所以,姿态顿时高起来,顺竿子往上爬,说自己确是不太在乎。话音刚落,领导就立刻批评提醒,说不可能不在乎。人总还是人,不可能都是雷锋。都喜欢说自己不在乎,可结果还是有些在乎。领导几句话,针针见血,我好比当众掉了裤子,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认错又怕领导说我虚伪,不认错这话就没办法继续。

回到家,借题发挥,对女儿的嗓门大起来。妻子说我有毛病,女儿说我变态。我说心里不痛快,想生生气。得到的一致回答是:有能耐到外面生气,用不到在家里出洋相。

◎想当官

女作家张爱玲写文章,矛头所指,大都是旧社会的人和事,记得她有一篇文章,说在路上看见警察恃强凌弱,欺负拉车的,顿时产生一个念头,这就是自己如果嫁了一个市长,便可以理直气壮跳出来,打抱不平,恶狠狠训斥那警察。想象书呆子兮兮的张爱玲,煞有介事,大摆市长太太威风,一定很有趣。

想当官一直是我最没出息的活思想,说自己官迷心窍,有些夸张,说没当上官不无遗憾,是抵赖不了的事实。有时候有些不顺眼,不致于侈想自己是市长丈夫,便如何如何,但是却衷心希望能狐假虎威,有个好朋友当了市长。我对于当官的人,有一种天生的尊敬。大学毕业以后,见到老同学,总是很俗气地打听,他的官已做到几品,其他同学官场怎么得意。

我始终想不明白,有个一官半职,会有什么不好。

当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自己没当过官,吃不到葡萄就喊酸,跟着古人假清高。我读的是最没出息的中文系,学校里开运动会,中文系的小夫子们老是垫底。大学毕业那一年,正是社会上需要人才之际,很多人分到机关里去当秘书,一个个挺伤心委屈,觉得大学里武装的那点文化,去了机关也没有用武之地。居然会有那么多的机关,什么水产局,水利局,水文局,物资局,供销总社,浩浩荡荡,琳琅满目,很多单位过去从未听说。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分到地质局,一去就列席党组会,他还不是党员,结果由于工作需要,上级领导和他第一次谈话,就是让他赶快打入党报告。

读中学的时候,正好是“文革”,那时候写作文,动辄就是批判稿,一会批读书无用,一会又批读书做官,弄得学生头昏脑胀,搞不清读了书,究竟为什么。现在想想,读书无用应该批判,因为读书好歹还是有些用,说无用只是危言耸听,是得便宜卖乖。事实证明,如今高学历者,要比没文凭的人,日子相对好过得多,难怪那么多呆子仍然想往大学里钻。读书做官惨被批判,更是毫无道理。读书不做官,难道让不读书的去做官?

古人云,学而优则仕。书读好,去做官,这是正途。书读好的人不做官,这官便都让那些不读书的人做了去。

我们这届大学生,被戏称为新三届,即恢复高考后的最初三届。这是个青黄不接的好时机。此时涉足官场,好比买了原始的绩优股,只要肯干,只要听话,实在是有机可乘,有利可图。想当初大学毕业,那些考上研究生,或者留校当教师的同学,神气十足让人眼红。时过境迁,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当年伤心委屈做秘书的,已经纷纷小媳妇熬成了婆,最不济的也是个副处长,上馆子可以签单,会朋友有小车坐,连咳嗽的声音都有些异样。

老同学相见,当官的喜欢说做官没意思,没当上官的,听了心里便不是滋味。躺着的人,不会想到站着的腰疼。我曾赤裸裸表达了自己想当官的愿望,一位官已经做得很大的老同学说:“别说戏话,当作家多好,自由。像你这么吊儿郎当,怎么当官!”

老同学相见,当官的喜欢说做官没意思,没当上官的,听了心里便不是滋味。

◎想发财

天下除了圣人,谁都幻想发财,但是,如果都能发财,还成什么世界。

想发财是个大而无当的念头。这念头常让人明白,自己其实很不崇高。

收了一大堆兑奖的明信片,报纸上登了中奖号码,明知自己手气不好,忍不住还要厚着脸皮,一张张去核对。大奖不指望,中奖也不想,小奖是二分之一的概率,总以为会有几张,结果竟然一张也没有。一张没有也真不容易,兑奖前曾想,如此厚厚的一叠,既然二分之一的中奖率,单数或双数必有一得,料它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从不指望在路上捡个钱包,小时候接受教育,是拾金不昧,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也要交给警察叔叔。跌个跟头捡个钱包,对于我这样的,不叫发财,只是倒霉,因为跌跟头皮肉吃苦,捡了钱包却没用。起码名不正言不顺,是非法得到他人财物,弄不好要吃官司。我胆小,鬓角上已开始往外窜白头发,年轻的警察得喊我叔叔,捡了钱包,还是一定遵纪守法上交。

多年来,一直为房子苦恼。研究生毕业,仿佛掐了头的苍蝇,去新单位,条件就一项,谁给房子,便去谁哪里打工。好在那时候的研究生还有些行情,如此不要脸面的要价,居然不算唐突,不像今天研究生毕业,找工作,好比条件不好的大龄青年找对象,光着急也没用。不过,有房子栖身是一件事,有没有好房子,又是一件事。我住的地方,一年有5个月不见太阳,自然是在最需要阳光的冬天,先也不觉得,后来意识到不妥,身上各种毛病就来了。南方潮湿,阳光是个非常重要的玩意,于是就想,自己既然不能凭官衔分一套房子,只能靠发财买点阳光。可惜永远是心向往之,志大“财”疏,想炒股票,想炒国库券,买彩票,所有发财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懒得往深里想。买阳光靠一个“想”字,离谱离得也太远了。

我常常被迫回答对作家下海的看法。对这个问题,我没有任何看法,记者紧追不放,就难免言不由衷瞎说一气。至今也弄不清自己怎么说的,反正每次情之所致信口开河,说的也不相同,说了跟没说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够下海,按照我的傻念头,下海就是当老板,是当经商的官儿。下海是领导才能的又一种发挥。世界上可以简单分成两种人,管人的,被人管的,也就是说,分当官的和不当官的。当老板和打工,都是为人民服务,我就坚信自己永远属于后一种人。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古人的一种说教,是成功者的广告词。我倾向于认命,一个人首先得认识自己的命运,认识自己,才能把握自己。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调子低一些好。不知道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身分,这是许多悲剧上演的根本原因。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可以胡乱想,不想是蠢材,绝对不能胡乱做,乱做是呆子。天下除了圣人,谁都幻想发财,但是,如果都能发财,还成什么世界。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世界上许多人,都想发财,自己和别人想法差不多,说明不曾落伍,这很好。世界上许多人没发财,自己又和大家一样,尚未掉队,仍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