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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月:还乡(短篇)

-2019 年 2 月 16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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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漆黑的中梁山隧道,终于在尽头显出一缕微光。转瞬间那团光变大了,变大了。扑面而来,明朗而青绿,依然是故乡温和的冬季。

成渝高速公路通车已经八年了,而我也已经三个冬天不曾回到这里,雾里的山城似远似近。把头靠在车窗边上,视线渐渐模糊,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我。猛然回过头去,却是什么也没有。

年初二一早,就被母亲拉着去外婆家。外婆家在青木关,离市区很远。记得隧道开通以前,要走整整一个上午。那个时候年纪小,只觉得是苦差。当年的青木关还是一个古朴的小镇,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噔噔上去,外婆家在半山腰,院子里种了石榴。每天,外婆和母亲和一轮又一轮的客人们寒暄,我就躲到石榴树下,一面看楚留香,一面俯瞰下面街上的人群,打发时光。

那年十四岁,正是欣赏孤独的年纪。在学校里,我是神话一样优秀的好学生,梳着凌乱的马尾巴,书包里永远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奥林匹克和武侠小说。没人理我,独来独往。下午放了学,在教室里看书很晚很晚,直到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还在沉迷的看。最好的学生,当然是最用功的。未必是真用功,只喜欢这种天上地下唯我一人的感觉。夕阳抹在我的前额上,还有漫漫的嘉陵江。

而今我坐在藤葛纠结的石榴架下,那些风一样的岁月一去不返。脚下是外婆的青木关,乡音如旧,青石板的老街正在一步步退却,邻家阳台上陌生的妹子们在朗朗的聊着学校里的典故。

已经十年过去了。

过年之前去了一趟初中的学校。教室如旧,当年那些座位显得好生局促。多少少年时光,也都是这样过来。我是不听语文老师念经的。三月,黄果兰开花了,幽幽的香息撩着午后昏乱的思绪。

蓦然瞥见窗玻璃上映着一对黑黝黝的瞳孔。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阳光在走廊上舞蹈着。我装作打呵欠,揉了揉眼睛。

那双眼睛还在,定定的。

我低下头,拂过一页课本,像是决意把他的目光也拂过去。

现在回忆起来,竟记不得转校生夏雨是什么时候到我们班上来,又是什么时候申请坐到我的后面。只记得老师答应得很爽快,因为他成绩不好,让他跟尖子生作邻居,受点影响也好。

我只作不见。

很多年以后发现,我一直都在迷恋眼睛明亮的男孩子,那种黑水银浸在白水银里的明亮。

现在的男友也是如此。这里头弄不清前因后果,不知是因为黑眼睛喜欢夏雨,还是因为夏雨喜欢黑眼睛。但是那时,我低调到底。好学生,一步也错不得的,大家都盯着你。再说,他成绩平平,

又是来自郊区一个三流学校,不知根不知底。只是看了两眼而已,安的什么心。又是谁要那样自作多情?

母亲用商量的口吻问我,外婆想要我们住一晚再走。我说那就住下好了。她说,我就怕你嫌无聊呢。我笑着说,哪里,我喜欢青木关。

母亲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没说,转身帮着外婆收拾床铺。新年里照例换上大红缎子被套,一人牵着两只角用力的抖着。母亲和外婆身形肖似,纤瘦而精干,鬓边依依霜华。

以前母亲管我很紧,考重高,考大学,一步一步逼过来。我面上很执拗,心里还是怕她。

初三是最傲慢的时候,可也最是心虚。她要我考市里最好的三中,联系了一个三中的退休老师给补课。周末,我夹了一本本的习题,穿过三条马路,两条巷子,七弯八拐找到老师家里。

一同补习的还有几个陌生的男孩子,大约都是附近学校的好学生。我扫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的坐下,虽然很别扭——大家都得挤在一张不大的课桌边上。

三个星期之后,我发现又多了一个人。这一次不得不冲他笑笑,毕竟是同班同学。

“我也想好好补习,家里头要我考重高。”夏雨说着这话,不很自信的样子。

大家拿出一模的数学卷子,让老师过目。夏雨也拿出来了,分数自然可怜。那几个男生瞧着他,脸上不屑的样子落在我眼里。我忽的涌起一种义气,我得罩着他。

那天依旧是围着小圆桌坐着埋头做题,旁边的同学写着写着就把卷子摊开来了,手肘也不停地往这边撑过来,但是我做题做的起劲了,只是自己不计较的拢拢卷子缩了一下手。

就这样,慢慢地,只能一只右手放在桌上写了,再后来连放手的位置都没了,只是把手腕搁在桌子边缘,缩着肩膀,依旧埋头写。

“你们能不能把自己的卷子拢一下?”忽然有个声音想起来了,静谧的房间里,小圆桌一圈的脑袋一起抬起来,我也吓了一下,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是看到平日里在身后的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夏雨指指我旁边的两个男生,颇有些打抱不平的味道:“你看艾美都快被你们挤到桌子底下去了!”

呵,我还是极力忍住不让嘴角弯上去。看着桌子对面的那双亮眼睛,自己眼里也含着笑意,两边的邻座嘀咕了一声,还是低了头匆匆收起自家的卷子,给我空出一块桌面来。

傍晚回家路上,两个人同路,推着自行车走着,我就问他,你家好像很远。他说是啊,今天回不去了,就住在城里姑妈家。

那不是很累?

呵呵。

你家到底在哪里呀?

在青木关,我以前的学校就是青木关中学。

原来是青木关,我觉得很熟,外婆家就在那里,坐车一个上午呢。是中梁山那一边吧。

也许,以前我去外婆家的时候,就见过你。——这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有空去我家玩吧。他很认真的说。

大红的被子卷成一团,被外婆整整齐齐的堆在床头。其实现在谁还用这样的老式缎面被子,只是外婆的规矩不能破。这几年母亲老说,青木关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老街闹麻麻的,不如外婆跟着我们进城去一起住。外婆一定是不肯,总说舍不得养了几十年的石榴树。今年旧话重提,外婆却叹了一声,老街坊都搬走了,旧房子一间间都拆了,单有这石榴树,又留得住什么?

门外绿荫如洗。

初三那年的春节,真是不想再去外婆家了。我在石榴架下面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最后被邻家的鞭炮声炸醒了。客厅里居然还是高朋满座。我推开院门,乘他们不注意遛了出去。

真是个路痴。半山坡上阡陌纵横,我在绕着街区兜过来兜过去,终于找到了夏雨留给我的门牌号,一横心,敲门了。

出来一个满头卷发的阿姨,眼睛亮亮的。是他的母亲吗?

我是夏雨的同学,——嗯,在重庆的同学。我说不下去了。我来干什么。只因为他说过一句“有空去我家玩吧”,我就说“我来找他玩”,不是很怪吗?

阿姨很和气,把我让到屋子里。也是那种青木关常见的小镇人家。

“夏雨找他同学耍去了。”

我脑子里一木,敲门前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台词,唯独没有想到,他不在家里。他怎么会不在家里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气的阿姨已经端出了瓜子糖果,请我坐在沙发上等夏雨回来。

我就呆呆的坐下了。

我在夏家坐了两个小时,吃了一个苹果,三只桔子,两把自家炒的盐花生,几片很辣的牛肉干。每一次门口有响动,我都紧张一回。然而他一直没有回来。阿姨絮絮的问着学校里的事情,我答得心不在焉。

天黑了。

阿姨说,这孩子太野,晚上也不着家。天晚了,要不然现在我家住一夜?

我拼命的摇着头,不等她再劝就告辞了。

老街上黯然的,没有什么行人。他究竟去哪里了?一转身,看见外婆家的房子,就在斜对面不远处。竟然这么近?

那一夜说不出的茫然。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里间刚洗束完,就听见外面有动响——该又是什么亲戚知道我和母亲回青木关过年了,过来串门招呼吧?我懒懒的,把头花扎上,却忽然听得母亲在外间招呼了一声:“小美快出来,你青木关的同学来看你了!”

脑子忽然就是一木,“啪”的一声,大约用力不对了,头花上的皮筋绷断。

母子俩一同出现在外婆家的门口。我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敢出门迎接。从来没见过的,他还穿了一身崭新的蓝色西装。衣服大了些,瘦瘦的撑不起来,在葱绿的石榴树下,半低着头,跟我的母亲打招呼。同时在他母亲的指挥下,把一篮子脐橙端了进来。

“昨天小美过来玩,我家夏雨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他母亲是个生意人,说话爽利清脆,但是这样的开场让我在一边渗出冷汗来。

“怎么这样客气呢?”母亲很镇定的招呼着客人,端茶倒水,礼数周尽。

我怕极了,不敢说一句话,一脸冷漠的坐在外婆身后,眼光瞟着母亲。不知道他的眼睛落在哪里。

她们聊的很熟络,说来都是街坊邻里,旧家亲眷似的。母亲要留饭,他妈妈笑着告辞,说中午家里还有客人,牵了他走了。临走还看看我笑,留下一句话:“我家夏雨学习不好,拜托小美以后多帮帮他。”

母亲去送客,我坐着没有动弹,呆呆的等着她回来给我下一场暴风骤雨。她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班上有这么一个同学,不知道背后那一双亮眼睛,更不知道我曾经昨天偷偷溜出去去了他家……我一直是一个乖巧安静的女儿,母亲大约也是第一次听闻到这样的事情。

我一直呆呆的等着,脑子里思考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母亲在院子里叫我,把泡好的木耳给外婆端到厨房里去。那一篮子脐橙被外婆拎去,

不知送给了那家亲戚。

夜晚外婆一边勾着花边,一边说起老街上的事情。自从高速公路开通后,青木关就开始一天一个样子。好多人出去打工啦,做生意啦。老房子拆了,起了新的店面,都做起了老板。

原来的老人也有搬走了,远了,走动也难。斜对门的夏家,不也发了财?那个男的在外头有了钱,有房子有女人,原先的老婆就跟他离婚了。如今这一家子都不露面,房子挂一把大锁,早晚也是要拆的。

夏家那个男娃娃,长的蛮灵气的一个,不是还在小美她们初中读过几天?母亲漫不经心的说。我在旁边听了一个激灵,手里的单词本抖了一下,细细娑娑的声音。

然而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被轻轻揭过。

来年春天,夏雨叫了我去嘉陵江边上放风筝。河边绿草疯长,水长了,天地青白一片。

那时我们每天放了学看书看到最后,然后一起回家,走到十字路口,他姑妈的家往南,我家往北,路很长,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往往路走完了,我们的话还没有讲完。

我忘记了那些独自看风看夕阳的日子,我们都说过些什么,尚轩和昊月谁更好;一中因为办全国运动会,宿舍里装了电扇;青木关到城里,路上有一家火锅店名字很奇怪。我偷偷地写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小说,每次总把他当第一个听众。

后来什么都说完了,可是还是忍不住要讲话,却是找不到话题。

那时候快要毕业考了,中午的教室里,大家都在埋头做题。我心猿意马的,蓝钢笔在白纸上舞蹈。悄悄的回过头,背后,那双清亮的眼睛正瞪着我,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哗的转过身,低了头,拼命不要让嘴唇弯起来,脸却是红了。

看他怎么办……有什么话还可以说的。我抿着嘴,向着墙那一边侧过头去,不让同桌女生看见我脸红红的样子。

大约几分钟后,他从背后用手指捅了捅我。

“什么?”我忍着笑,回头。

他似是尴尬,张口结舌,看来是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就忍不住的叫了我。顿了顿,忽然灵感来临一样、抓起笔盒里一把剪刀:“我想问这个是不是你的?”

哎呀,居然还有这样的没话找话!我实在忍不住,扑在作业本上笑起来,快乐非凡。

每一个周末,夏雨依然在三中老师家里补课,晚了回不了家,依然在姑妈家里住。第二天花上半天的工夫回一趟青木关,周一早上赶回来。

补习没有让他的成绩提高多少,毕业在即,眼看他是绝对考不上重高了。他不在乎,于是我也不在乎。1993年年底,成渝高速公路开工了,一条长达20公里的隧道,要穿透横亘在青木关和市区之间的中梁山。那时夏雨往来两边就很方便,补习完了就可以当天回家。

于是隧道成了我们永远的话题。

每一周夏雨回来,说起中梁山隧道挖到哪里哪里了,仿佛隧道每进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短一截。我从彼此之间的字句间看过去,仿佛那一头真的有缕缕的微光,从青木关的白墙绿树间透过来。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三中,在重点高中里继续着我的尖子生涯。而夏雨终究没有考上任何重高,而是上了一个普通中学,念完了也没考大学,跟着他爸爸去浙江做生意,宁波,东阳,温岭,很遥远的地名。

“夏家那个娃娃,去年我倒好象见过一回,”大学后会来探亲,听外婆说起当地家长里短,皱着眉,“开着车子从重庆过来的,年纪轻轻,很不老实的样子。他妈离了婚就走了,也不管他,他就跟着他爸爸在外头乱跑,有了钱,又不学好,听说还乱交女朋友,啧啧……”

我默然。母亲看了我一眼,岔开了外婆的话题。

其实同样的话,之前已经在死党嘴里听过一次:“夏雨那小子如今是发了啊,不过人也不象话了,开着雅阁玩女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人也变得污七八糟……”

但是一回头看见我刚进来,靠在门口听,死党便住了口,有些尴尬——以死党对我的熟稔程度而言、夏雨在我过去日子里的微妙地位,虽一直未曾挑明公开,他却是心知肚里明的。

“说什么这么热闹?”我只是笑笑,走过去,靠着死党坐下,习惯性的捶他的膝盖,问。死党转开了话题,又说了许久,老同学们嘻嘻哈哈的很是热闹,我也笑,眼角却一直看着死党。

“给你。”终于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死党才转过身来,仿佛知道我一直看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片来,晃了一下放在我面前茶几上。

夏雨。

我忽然稍微眩晕了一下,闭了闭眼睛。这个已经久远的名字,陡然黑字白纸的出现在面前,还是让我的心蓦然抽紧。

“他的电话,手机,邮箱……怎样和他联系都行。”死党把我捶在他膝盖上的手挪开,说,眼睛里也有些叹息的意味,“他也问起你,装作很无意的样子。还给我留了两张名片,显然也想让你知道他在哪里——都五六年了吧?那时候我们才初中。”

“那时候我们才初中……”我忽地笑起来,喃喃重复了一句。手忽然加力,重重捶在死党膝盖上,痛得他哎呀一声。

如今,再度听外婆说起,看来他的荒唐竟也算是闻名四方了。想起记忆里那一双水一样亮的眼睛,我不由笑了一下——其实白天下车的时候,我远远的看见过夏家的大门。黑漆漆的,记忆中似乎不是那个样子。但究竟原来是怎样,我也说不清。

然后我想起何欣,另外一个老街出来的女孩子,也是我初中时同班的同学。高中毕业后,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家又在哪一条巷陌深处,如今她又在哪里。

我是在补课的三中老师家里看见何欣的。她父亲是那老师从前的学生,凭着这点关系,来借三中的习题集。我们在埋头做着练习。我的余光瞟见,那个温雅宜人的女孩子,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纯洁无比。

老师进屋去了。何欣站在我们的桌子边上不肯走。她在看夏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天我做错了好几道题。那几个男生瞧着我,毫不掩饰他们的讥讽。可是我知道他们更有深意,因为夏雨没等把题做完就撂下走了,跟着何欣走了。

那天我一个人推车走到十字路口,忽然以前那种很荒凉的孤独,又席卷而来。

那双眼睛还在望着我,从映着绿树的玻璃窗里。我冷笑。

小时候,何欣曾经是他的邻居,在青木关的老街上。离开青木关中学时,他们才分了手。

我继续冷笑。

然而那一天他跟着何欣走出去后,从未对我说过什么。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中,我把那些风筝剪刀漫画什么的一古脑的还给了他。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反倒让我的愤怒意犹未尽。他转过身去,淡淡的说:“没什么。爸不许我留在青木关念书,那时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所以干脆和她分了。你也是一样的。你是尖子生,我连考上高中都难。我们早晚会分开。”

我没有去听他说的什么。那时我觉得那双眼睛竟然是阴沉沉的。我容不得那些东西,忽然也觉得承不起那样的阴郁。

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们早晚要分开——即使中梁山隧道通了,我们还是要分的。

可是这句话我决不会先说出口。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去想过,为什么夏雨好好的不留在青木关,要到重庆来念书。现在想起来,也许那个时候,他的家已经有了破裂的痕迹,父母想把他送离风暴的中心,好好念书。

夏雨的成绩依然徘徊在中下游——那是绝对上不了任何一个好一点的高中的。他的兴趣,也不在念书上。去三中老师家补习是为了应付母亲,后来,则是为了和我碰面、下课后去嘉陵江边上放风筝。

我们人生的方向都不会一样。

看着他阴沉沉的眼睛——十六岁少年的眼睛,有一种不相称的阴郁的亮光。

我终于狠心扭过头去,看着别处,轻声重复:“是的,我们早晚要分开。”

初中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我恢复了独来独往的逍遥生活。依旧每天一个人守在教室里看书到暮色茫茫。天气渐渐的热起来。毕业的别愁离绪中有一种焦躁的气息。不过终究没有向老师开口要求换座位。我不愿意去想,那双眼睛有没有还在背后。如芒在背。

中梁山隧道,谁也不曾再提起。

然而我还是日复一日的留意着,一直到那年冬天听说隧道终于完工通车的消息。

可那年的冬天,那双亮眼睛已经再也不在身后看着我了。

我顺利地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三中,夏雨却去了职高。早已是音讯全无。

有些微的失落,然而看着三中教学楼旁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水杉,我心里反而酸酸的想:也幸亏是初三下就分了,不然,拖拉到中考后才不得不硬生生的分开,只怕更让人受不了。

然而,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依然在后座上看着。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有些神经质的回头,却换来后座男生莫名所以的微笑。于是,匆匆回身,埋头做题。

日子就一天天的过去。深冬的时候,已经是三中学生的我正在为期末考试焦头烂额。这所著名的重高,座位是以年级大排名的名次来决定的。升学的重压下,也没有什么同学感情可言。不过对于我来说,还是很习惯的。

傍晚做完一套题,独自去看寂寞的腊梅花。路过门房时取了高一(六)班的报纸,还有一封信,收信人是夏雨。

我拿着信封看了很久。

终于发现是投递错误,地址明明写的是另一所职高,很远。

但是班号竟然一样。

信封是淡红色的。字迹很秀丽。

我不想知道是什么,拿到传达室去。门房的阿婆接过去,说谢谢你艾美,我们会叫邮递员重投的。

他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而那时,报纸上刚刚登出了中梁山隧道竣工的消息。

半夜里我和母亲挤在大红缎子的背面里聊天。大学了一年才回来一次故乡,总有回答不完的问题。母亲说你那个刘洋在美国念书念书,一年也不回来看你一次,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笑着说,什么怎么办,没怎么办了就分手呗!

母亲叹着气。我说,急什么啊妈,我都不急你还急。

母亲听了一会儿,外面似是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夜雨。故乡就是雨多,春节也不例外。

忽然间我们的心都静了。

“夏家那个男孩子,”母亲说,“你们俩好过一阵的吧?”

我笑了,把脸贴着被子,转过头:“我以为你一直不晓得的。”

母亲不以为然道:“我还看不出来你!不过那时候你初三了,我怕我一惊动你们,你这个犟丫头非要跟我反着来,那就麻烦了。考高中才是最重要的嘛。其实啦,你们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谈恋爱,过家家一样。我也懒得管,由得你们自生自灭。”

心里微微一动。

原来,从一开始起,我和他就是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包括我们自己。

“毕业前我们就分了。”但我朦胧喃喃回答,困了,“也没什么的。那时候他刚转学…不过觉得有个这样念书好有名气的女孩在身边,很有面子罢了……我想。”

“……。你怎么这么想?”母亲在被窝里转过头来,微微惊诧的问。

我笑了一下:“长大了想想,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那时候太小,懂什么恋爱。”

不等母亲再问,我干脆闭了眼睛,然而把脸紧紧压着枕头,好让泪水一渗出来就被吸走看不见——对于往日我往往不吝于用最世俗最恶毒的角度去回顾、猜测,这样,就不用再记在心上挂念着了……

雨下得大了,我开始做梦。不过最后我还是想起了何欣。那一年她也考上了三中,和我不同班。在学校里我们从未打过招呼。那个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变得跟很多三中女生一样,刻苦而抑郁。97年的夏天,我即将赴北方的大学,在重庆火车站托运行李,可巧和她照了一面。我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她的行李箱,那上面写的地址,比我的还要远。

后来也没有这个青木关女孩子的任何消息。

终于我睡了,梦里青白青白的一片。那是嘉陵江边的色彩吧?里面那一点游移的白,是那只我们一起放的、却断了线不知所终的风筝么?

还在梦里飘啊飘,就像没有脚的鸟一样,永远不会落地。

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帮着外婆烧早点了。

一样的来去匆匆,住了一夜,早饭后就回城,带上外婆做的腊肉香肠。

客车路过门口时外婆挥了挥手。车停了,司机说到重庆十块钱。外婆不高兴。司机就说婆婆,走高速都是这个价钱嘛。母亲跟外婆说再待几天,就接她去城里住,大家都不用跑了。

昨夜的雨还没有停,小镇渐渐在烟水雾气中褪去色彩,仿佛淡漠了的记忆。

远处是青青的中梁山,隧道睁着一只黑洞洞的大眼睛。

我有些晕车了,低头从手袋里胡乱翻着晕车药,忽然一张纸片掉了出来,落在肮脏的客车地面上——上面白纸黑字的印着两个字:夏雨。仿佛陌生一般,我盯着它看了几秒钟,就在那一瞬间,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重重踩了上去。

泥水微微溅起。等那只脚移开的时候,那个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我的手一颤,然而终究没有叫出声来。也不去找药、也没有俯身捡起,却只是转过头来,把额角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睡去。

那隧道是时光的隧道

将所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光模糊成一片

然而当你已能穿过空间的时候

却已经再也无法抓住流逝的时间

车呼啸而过尽头的白光扩散笼住你

那时你迅速的擦掉眼角那一滴泪

山南山北的故事凝定于泛黄的纸上

将心里的硬盘清空从此什么都不会再想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