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文学

第六节

玛格丽特·杜拉斯2019 年 1 月 23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关灯 直达底部

旅行叫人消愁解闷

“人们只能在一个地方,根本不会同时无处不在,这不是真实的,即便是在一个城市,在一个很美的冬季,也不可能同时无所不在,不可能,一个人只在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是不是?”

“是呀,小姐,我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范围也仅限于一个无比宽阔的广场,四周有阶梯环绕,那些阶梯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先生呵,不不,我可不想知道。”

“全城都刷上了白石灰浆,您就想象那是盛夏的白雪吧。这个城市就处在海上一个半岛的中心。”

“海是蓝蓝的,我知道,蓝蓝的,不是吗?”

“是,小姐,是蓝蓝的。”

“好了好了,先生,对不起了,但和您讲到海是蓝色的那些人,我厌恶他们。”

“但是,小姐,那有什么办法?从动物园看出去,围绕城市四周的就是海。随便什么人用眼睛去看,海总是蓝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没有我刚才说的那种意愿,我看,海就是黑的。先生,我并不想叫您不愉快,不过,我想要生活变一变,从那种生活里面走出去,所以对于旅行我不感兴趣,我也不想去看什么新奇事物。那些城市您看了不也是白看,对您一点也没有用,也没有让您前进一步,您停下来,依旧留在原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是,小姐,咱们谈的不是同一类事情。我给您说的不是改变人的整个存在、整个生活的那些变化,我说的是使人在经历变化的时间中感到乐趣这样一些变化。旅行叫人消愁解闷。希腊人,腓尼基人,所有的人都旅行,就人的记忆所及,情况都是如此。”

“不错,我们讲的确实不是同一类事,我向往的不是这种变化,什么旅行呵,什么看看沿海的城市呵。我向往的变化,作为开始,就是自主,能掌握、占有一些什么,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必须是属于我,属于我的一个地方,一个房间,反正属于我就行。您看,有时我做起梦来,竟梦到一套煤气灶归我所有。”

“小姐,这也和旅行一样。走了一步,就再也收不住脚了。接下去,您就想要一台电冰箱,再接下去,又想要别的什么。和旅行一样,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没有止境。”

“您认为有了冰箱还不止步,这有什么不妥吗?”

“一点也没有,小姐,我看没有什么不好,就我而言,不是吗,我这是就我而言,我总觉得这样的想法比旅行更累,比外出旅行,漂流不定,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更叫我感到吃力,不耐烦。”

“先生,我生下来,长大成人,和别人还不是一样,我看看我的周围,看得不少,我发现要我安于现状,真没有道理。我应当采取各种手段现在就动手抓住一点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如果一开始我就对自己讲:一台电冰箱也会叫我觉得丧气,那么,我甚至连煤气灶也不会有。其实这我又怎么能知道?先生,如果您这样说,那是因为您也许真的考虑过这一点了?一台电冰箱难道让您那么讨厌?”

人生一世的时间内

“不不,电冰箱我不但没有,而且连有一台电冰箱的可能性也没有一点影子。不,不,那不过是有那么一个印象。讲到电冰箱,我顺口那么说说,因为那个东西对旅行者来说未免太笨重,不能随身携带。毫无疑问,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就不会那么说了。不过,我心里非常明白,小姐,您是比如说有了那套煤气灶甚至电冰箱您才可能出外旅行。我还想说一句,都怪我不是,容易气馁,缺乏勇气,一想到电冰箱就没有主意了。”

“是呀,事实上看起来是有点怪嘛。”

“在我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一次,有那么一天,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可是那天我身上一文不名,为了吃这顿午饭,无论如何,我非得出去干活不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命该如此,可是我偏偏就是这个命!就是在那天,那种情况我很不适应,我不想再活了,因为我发现,是的嘛,不仅是我,而且和所有的人一样,根本没有理由让那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整整一天,我设法去适应,恢复常态,当然,后来,我又提着我的货箱到集市上去,我又吃了饭。这种事,和过去一样,一再发生,一再出现,不过情况不同,从此以后,凡是瞻望未来,哪怕仅仅考虑一下是不是搞一台电冰箱,都更加叫我心烦。”

“您看,我猜也会这样。”

“所以,从此以后,我每想到自己,所用的尺度不是富有的、有得多的人的,就是不足的、有得少的人的尺度,所以在生活里多一台或少一台电冰箱也就不像对您那么重要了。”

“先生,那个叫您那么赏心悦目的国家,您去是在这一天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每次我想到它,我总是高兴的,我觉得富有的、有得多的人不去一趟很可惋惜。您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懂得欣赏它,不是那样;不过我觉得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总该多看看,多看它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少看。”

“尽管我不能把我换到您的地位上,先生,您说的那个意思我懂,我觉得您说得很好。您说的那个意思是大有可为的,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总该尽可能把可看的东西多看一看,而不应该不看,是这样的意思,是不是?所以,时间也更容易打发掉,更让人感到愉快一些?”

“您愿意这么看,小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在我们人生一世的时间内,有没有决心那样做,也许只有这个问题咱们不大一致。”

“不仅是这样,先生。因为,不管那可能是什么事,要我讨厌它,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等待,还不包括在内,那是当然的。先生,您明白,我不想说您一定就比我幸福,不过,果真不幸福,那您可以对您的不幸加以补救,您可以换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您可以去卖别的东西,先生,很抱歉,您甚至还有别的办法。我呢,我连考虑考虑也无从考虑起,甚至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去设想。对我来说,除了我活着以外,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有的时候,比方说在夏天,天气极好,我有这样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也许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事情就发生了,有了个开端吧,可是我害怕,是呵,我怕我随着这么好的天气就这么混过去了,同时把我心里希望得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迷失到细枝末节里面,把首要的本质的东西偏偏忘掉。在我的生存之中,我面对着的是细枝末节,那我可就完蛋了。”

“但是,小姐,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很爱这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