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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城市笔记 大连

李承鹏2019 年 7 月 12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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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连,固执而可爱的城市

谁都不可能知道公元1899年的大连是什么样子,但在大连足球“活字典”朱元宝老人提供的资料中,我们仿佛能虚拟出当年生存在凛洌寒风的那个小渔村。

它应该有很多条铁、木结构的旧式渔船,有很多沿海而建的低矮房子,有很多胸肌强健的壮汉凭捕鱼技能照顾着各自家庭,每到夜晚,女人和小孩凭海而候。那一天,海上突然来了一条人未见过的大轮船,发出机器的轰鸣声,然后就下来一群外国人,他们长得和渔村里的人都不一样。

最不一样的是他们带来了足球,就在码头空地上踢来踢去……后来穿长衫留长辫的大清子民们也加入进去。外国人惊讶地发现,这个叫“大连”的渔村的人们在足球方面很有天赋,曾经一个德国船长和“小五子”比试脚力,船长一脚抡开60码外,“小五子”愣头愣脑地直接开到海里,溅起好多泡沫。

——之所以在100年后提起100年前的那些野史,是因为我需要弄清一个问题——10年甲A7夺其冠的大连人,是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支撑,这个无论国民GDP、城市面积、城镇人口、金融中心程度、科技水平都排在中国15名之后的中型城市,建市仅104年,为什么就能在足球领域取得这么决定性的建树——虽然只是相对于中国足球水平而言,但也足够了。

让我们讲故事,很久远的一些故事可能会对解释大连10年甲A更有帮助。

在中国行政版图上,大连只属于二流城市,但行走在人民广场、星海广场、老虎滩、中山广场时,你能感觉得到很多别的东西。闻到微微飘来的海腥味,听到人民体育场传来的“加油”声,以及只要你对这座城市有所诋毁便会招来的近乎搏命的反弹声,你知道安琦说的话没错:“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大家庭。”

这座城市最资深的足球记者王维民不谈足球,只谈人种,也谈大连人原本叫“海南丢子”——“很早很早以前,我们都是连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帮胆子大的就划着小船,抱着舢板向北漂,听说北边有个地方挺好。路上冻死了一些人,饿死了一些人,还有些意志不够坚强的人半道上折回去了……到了这里的人都是经过优胜劣汰的,就像当年从非洲到美洲的黑人,体格最好,意志最强,而且争强好胜决不言败。山东在大连的南边,‘海南丢子’也是大连人。”

大连是一座很矛盾的城市,大连队是一支很矛盾的球队。

虽然大连是一个非常缺乏历史的城市,但这样一个城市却有一支很有历史纵深感的球队,虽然大连的城市规模无法和北京、上海、广州甚至西安、成都、沈阳比,但大连队的球风却最为大气。

现在的人民体育场外芳草如茵,但在30年前,20年前它还是两块黄土球场。据邹捷的父亲回忆,那时候最崇拜的一个球星叫“王长泰”,踢前锋的,名气绝不比现在的郝海东小,工人们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夹着饭盒就浩浩荡荡地直奔球场,边吃边看,用金属勺子把铝皮饭盒叫得“咣咣”作响。

人民体育场外场的两块土场子已随无数双脚飞扬的尘土变成历史,但几千人狂热围着业余比赛的情景想想都叫人激动,王维民说:“这就是这座年轻城市却有深厚足球底蕴的原因。电机下、印染厂、路桥厂……每个厂队都会有一个球星,如比说‘小胖子’,比如说‘小秃子’。李明、张恩华、徐弘他们都是在这个氛围下薰陶出来的。”

那时候大连人有一道奇观,但凡有小孩的家门口都会摆着一个装了砖头的军绿书包,干啥?小孩放学后拎着书包摆在马路边上就是球门,几个大叔会激李明,“你看那骑车路过的人,能一脚球打在自行车尾灯上吗?”李明就会受激,一脚过去……然后是骑车的人追骂,然后李明就练就无人能出其右的右脚。

——没有人能像这座城市这样把足球当做全部生活,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这当然和它缺乏大城市的物质生活有关系,当年,大连民风如此谆朴而热烈,导致除足球以外空无一物。“哪怕你只是一个厂队的球星,半个城的姑娘也会知道的,这是动力。”王维民说。

一个练了100年足球的城市,是应该10年7夺其冠的。虽然大连队失落了甲A最后一个冠军。但没有人会因为失落了这个冠军就认为大连退出强队之列,事实上敢说创造“××时代”的球队,只有大连队。

重要的是,虽然这支球队打法看上去并不那么讨人喜欢,甚至它频频夺冠让人觉得带来了一种无趣——但可以借用对德国队的一句评点:“你可以不喜欢它,但你得尊重它。”

在朱元宝老人的统计中,这座城市一共为中国国家队输送了101名国脚。徐涛在反击“实德系”时有一句不讲理但有趣的话:“全中国的球队,随便哪一支都有大连人,难道这全都是实德系吗?”

这座城市有它的问题,比如说下岗工人,比如说缺乏高科技、高教育支撑,比如说缺乏金融中心的声援,比如说这支球队后边的老板究竟能有多大财力?但它始终给人一种健康向上的感觉,城市漂亮,街道干净,阳光灿烂——重要的是漂亮,一群长腿长手的少男少女从你身边飘然而过,会想起多少大连人宣称的“大连就是人种好”。

不要把大连当成沈阳,它也不是老家山东,虽然身处海边,但这座城市的性格与青岛、珠海、三亚都不一样。这支球队令这座漂亮城市里持一种不太漂亮的打法,制造出一段历史。

去大连无数次,在“上岛咖啡”、“I55酒吧”、“新东方”,在老虎滩七只老虎前,在“怪坡”上,在据说不相信眼泪的金州。记忆很复杂,结论很矛盾。

这一座自尊心极强的城市,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打法和生活方式,可爱得真想和他们一齐喊声“血彪!”

大连:在矛盾中掠夺各种荣誉

最让人感兴趣的故事是关于现在关于100年甲A的,为了让故事清晰,我们把它按人物顺序罗列。

1994年,那年还很少有人知道王健林是四川人,因为他为大连做的事情确定太多了。

“以讹传讹”的黑皮包

很多人在接受采访时都说这一年的冠军底子是戚务生打下的,名宿张宏根只是“面儿”上的事,但这样说无论对活着的大戚还是死了的张宏根都不公平,张宏根很用心,以至于有一天晚上突然喝着酒就泪流满面,为了这支队伍能在第一年甲A获得冠军,他殚精竭虑,在10年甲A最后一轮的前一天,张宏根去世,这样好像就是天意。这个老人为大连贡献了能贡献的一切,临死前他专门说起1994年的往事。

第一个客场是打延边队,王健林拍着大黑皮包说:“都在这里”,其实这是个江湖的以讹传讹,一个大黑皮包装不了那么多钱。在当时,王健林对“职业化”的理解那么纯真而理想化——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样的火光一直烧到他退出,让后来者上海抢去眼球。

1994年夺冠之夜发生了一件事,在喝酒庆祝的那个饭店,十几个队员把全部存酒都喝光了,老板急得下行,亲自开车到另外的分店去取,等回来时,发现人大都在桌子下面去了,吐了一地。

1995年,迟尚斌从日本回来后还带着光环,这一年大连万达虽然没得到冠军,但迟尚斌和队员们都合做得很幸福。王健林在提前二轮就召集全队开会时说:“我们只会在这一年没有没有冠军,但以后我们年年都是冠军。”掌声雷动,据老队员回忆,会场还有人小声喊起来“明年打倒申花、打倒根宝”的口号。

王健林的决心从不是空头支票,第二年他经常窜到场子内指挥比赛,客场打八一时,上半场大连队以0比2落后,王健林说:“今天只有你们扳平就算赢球,我把赢球奖翻番!”“翻番”的喊声响遍全队,甚至传到隔壁坐着的刘国江耳朵里,那场球大连队队打疯了,40分钟打成2比2平。在“高原神话”不可战胜的情况下,这一战是神奇的。

“三代才出一个贵族”,刘仁铁的点评是有道理的,大连队自甲A开始就定下一条规矩,“客场一定要住五星级酒店”,没有老板出钱是不行的,没有花钱的热情是不行的。那时大连队对辽宁队有个嘲笑:“你看,进驻酒店还得穿队服,为啥?不就是为了让酒店知道这是足球队,这样能打折。”

1997年的“傻逼”故事

郝海东不是大连人,但他现在基本让人遗忘了他的青岛祖籍。关于他的传说已经很多了,但最令人吃惊的却是下面一个发生在1997年的“傻逼”故事:

那一年大连队还是冠军,但是与上海申花最后一战却被打破了57轮不败的金身。这让刚转会大连半年多的郝海东很郁闷,当范志毅他们簇拥在一起欢呼击败大连的胜利时,郝海东突然对着某处喊了一声:“傻逼!傻逼!明年你们要是还这么踢,我就不玩了,就你们自个踢去!”郝海东是非常不满意大连队这一场比赛的战术和队友表现的,矛头直指迟尚斌。

“傻逼!明年你们自个踢去!”从镜头上看过去,赫海东声音的方向确实是指向迟尚斌,大迟闻声向郝海东走了两步,却被助手拉走了。“傻逼!”郝海东的声音还在传唱。

这个故事的发掘是在《足夜》记者不经意间从历史资料带中找出的,虽然时间过去6年,但声音清晰可闻。

大连10年甲A,郝海东参加了7年,没有郝海东的大连队是不完整的,就像吃海鲜少了些海腥味,上面这个故事要说明的不是郝海东的乖戾,而是率真。他永远会对一个人、一场比赛、一个球,有自己的见解并会用炮弹般的风格发射出去。后来他射向了米卢,并不是对米卢有什么成见。

郝海东在1997年的上海说:“明年,你们自己踢去”,但是终于没有离开大连,而且一直踢了下去,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成为大连队的主教练,像地道的大连人一样在这座城市养儿育女。

王鹏用打牌来说明郝海东:”每次,他抓了一把臭牌,我们都劝他——‘郝董,交了吧’,但他死话不肯交牌,这是他的性格,‘牌还没开始打呢,凭什么交呀!’谁都知道这牌在手肯定输,最后他也输了,但他就是不会在比赛开始前认输。”

一个青岛人,却成为大连人的精神领袖。他是山东人。

来了,说得是离时的话

徐根宝一开始就注定是大连的过客,这一点似乎也成为城市性格规律所有的上海人在大连全成为过客。

那天晚上,接任万达主帅的徐根宝住进了万达大酒店。一个上海人要搞定大连人的故事按照江湖的路子去办的,他给徐弘打了个电话,又让徐弘给李明打了电话:“你们过来,我有话给你们说,以后就是自家人了。”徐弘接到电话后给李明打电话,但没有明说:“你来一趟俱乐部有事情。”

在徐弘先到的那一个小时,根宝和他交了心,也交了底,徐弘表示:“没问题”,而此时李明在路上却撞了车,他只能叫一个朋友帮他看着车,匆匆赶到万达酒店,进门看见根宝时不觉一愣,“没问题”是李、徐二人不断向根宝承诺的。但事后李明说:“我其实当时对徐导也有些意见,但大连队这时候需要团结。”

根宝第一年夺了冠军,第二年刚开始就下了课。他的一套“前门后门一把锁”的管理办法激发了内部矛盾。李应发在下半年救火,直到最后一轮还在保级,张恩华说:“那一年我们绝望了,也很纳闷,大连队怎么会这样呢?直到科萨来。”

科萨正式执教大连队是在2000年底的足协杯上,输了,让山东人成为“双冠王”。张恩华还记得科萨说的第一句话是:“从头再来”,这句话也是10年甲A最后一轮中科萨说的。

关于科萨,李明用了三个角色来定位:“父亲”、“朋友”、“陌生人”。前二者好理解,最后一个角色是指当科萨觉得得你已不能为球队效力,或者犯了大错时,冷得像一块岩石。其实你永远搞不懂科萨到底是什么人,这个老江湖之所以成为不了大连最成功的教练,正因为你无法将之定位。

等科萨来到大连,大连队的实力已不像1996、1997年那样不可一世(那时大连经常会有六七名主力国脚),正是胡兆军、张耀坤、王圣、阎嵩他们没上来的时候,但他们仍然夺得了三个甲A冠军。

“感谢你们这些时间给我的支持,以后你们需要胜利”,科萨在来到大连第一天就在说这句像是告别的话,直到10年甲A结束,让人觉得明天就要离开,但他和郝海东一样终于没有离开。这是规律。

也许到了2004年,科萨还会回来。

最好的宣传品

这个城市显得很矛盾,有时候郝海东可以指着迟尚斌骂“傻逼”,有时候安琦可以和李明在场上吵起来,有时候科萨会和俱乐部高层弄得悻悻——但一切都会过去,他们之间自动会找出感情的粘合剂和好如初。

用一个年轻人的眼光来看待大连队比较真实,安琦说:“大连队是最有信心的队,它不会在失败面前低头,当你进这个集体,就会有几分心理优势,觉得我们才是冠军——这一点在场上很重要。我们这座城市像一个大家庭,队员之间默契到一个眼神就能明白。”

都说大连人大大咧咧,但这座城市的人们,这支队伍其实很细心,大连人好面子,大连队员讲究生活质量——一支冠军队伍的成员必须在生活上看上去也很像“冠军”才行。

哪个钟表商要是够细心的话,会发现大连队是最好的宣传品,甲A15支队里,大连队员拥有的名表最多。在很早以前的困难年间,人们哪怕吃不上饱饭,也要戴上一只国产好表,穿上“华达呢”裤子。

与上海人有近似的地方,但大连人有股狠劲,一切尽在10年甲A中表现得很清楚了。

科萨坐在草坪上,对我说:“什么是大连队,什么是郝海东,什么是科萨。这支队伍这些人按照足球本身的规律在工作,胜利就会像这只装在裤袋里的手机,当有了信号时,就可以任意拨打。”

江湖上对徐明是毁多于誉,但这个看上去的年龄远远超过实际年龄的人在翻云覆雨中,固执而有效地完成着他的计划,比如王健林,他少了些热情和率性,但经过了坚定和算计,一个城市极深的人可以成点事情。

王健林、徐明、科萨、郝海东。10年来,4个人穿过了各种情节,整个中国足坛对他们而言似乎只有一句话:不过如此,这座城市10年来的故事与角色,在矛盾中掠夺各种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