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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城市笔记 成都

李承鹏2019 年 7 月 12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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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不只在夜晚

慕容雪村不是成都人,他写的是烟花三月的扬州,或欲望横流的芭堤垭。

一个个湿湿的夜,一片片棉花糖式的天空,一条条暖昧莫测的街道,每个人都是心不在蔫地走路,心不在蔫地泡吧,心不在蔫地堵车,心不在蔫地排下“一四七”的“宽叫”,但心有灵犀猛地和上一把麻将牌。

成都的定位就是没有人能把这座2300年的城市准确定位,就像没有人能搞明白成都人哪有这么多时间、金钱消费人生,上帝偏爱成都——却不给它观点。

在翟迪说的“来历不明的夜”,或我说的“暖昧不清的天空”里;在“空瓶子”主唱沙哑的声线,或欧阳巧舌如簧的说唱上,在“仁和春天”高昂的Shopping,或染房街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采购中;在外地人喜欢的“皇城老妈”和本地人习惯的“粑子火锅”……每个人每天都在干两件事情:玩,和想着下一步怎么玩。

把人生兑作啤酒中的泡沫,把理想兑作芝华士中的绿茶,把追求延长至南延线两延线外的九尺生抠鹅肠……我把梦撕了一页,不知明天该怎么给。

至于观点,让流沙河,余杰或魏明伦去说,让《新周刊》或慕容雪村去叙述,成都人用李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方式去生活享乐,哪用一丝半招套路。

爱一个人,送他去成都;恨一个人,送他去成都。天堂建在地狱之上,成都建在天堂之上——已经在天堂之上了,何必再长翅膀,所以在成都呆惯的人感觉湿润如母亲的子宫,何必远走高飞。

“锦里蚕市,满街珠翠,千红万妆”,韦庄《怨王孙》怨的是生活如此多娇。

在古老青石板上碾过的司马相如高头驷马的车轱辘声,在青羊宫灯会上流动的是轻舞歌女的眼波如丝,在锦江剧场响起的是李伯清东拉西扯式的川味评书声。

如果这时你以为成都是个销魂蚀骨的温柔之乡,便会突然杀出一彪人马。有长衫裹头的“袍客”,有腰揣利矛的“哥老会”,有单枪匹马千死赵尔丰的尹昌衡,有在科甲巷要冒死从法场劫出石达开的铁衫党……还有魏群,一个为朋友身中17刀痛死都不打麻药的“魏大侠”——玉林小区的青色石路上,至今淌着挥发的“侠气”。

你无法给魏群定位,无法给“袍哥”定位,无法给这座城市人们的生活方式定位——全世界,只有成都的“肯德基”才低下高昂的头,给每位顾客涂配“辣椒包”。

生活在舌头上,生活在酒瓶中,生活在砸金花、斗地主、“机麻”的轮回中。夜一页一页暖昧不清地翻将过去,马麦罗打死也不想回巴西老家,“龟儿子,这儿巴适得很”,他会用最纯正的成都话述说人生的最后归宿。

在接受所有生活方式之后,成都人却不接受徐明的足球方式,球场的人慢慢稀少了,还抵不上一次“空瓶子”夜场的酒客。

只有一个数字可以告慰:四川足球在甲A10年中居然可以排到官方统计总分第5。这比《新周刊》的“第四城”更让人实惠受用。

但明天的四川足球会如何?谁也不知道,这么一个逐渐从纯良怀旧走向功利浮躁的城市,并没有盼来当年其中所说的“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条口子,让印度洋暖流直贯而入”的灿烂天空。

每天出门,天空都那么暖昧,不只在夜晚。

成都,只有事情可改变人

题记:很多历史事件,在多年以后才会想起它有个有趣的开头。

[“你们准备出多少钱组织职业俱乐部?”我问;“干将”盯着我幼稚无知的脸半天,说:“钱?你知道融资吗?就是一千万可以圈来一个亿,一个亿可以圈来10个亿,10个亿可以圈来……”]

那天阴冷,典型的成都天气,在“兰德集团”与四川足球人士见面会上,一位“兰德”干将指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说:“总裁说了,要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个口子,让印度洋的暖空气直通过来,到时候成都的天就不再是像个黑锅盖样扣着了,会很晴朗,像在海边——由于惊愕,掌声没有及时响起,但“干将”很有经验地率先鼓掌带动了全场气氛,高xdx潮。

现在知道,“总裁”就是牟其中,一个曾经响当当的人物,那个时候他突然要搞足球,派“干将”与四川足球界联络。

“你们准备出多少钱组织职业俱乐部?”我问;“干将”盯着我幼稚无知的脸半天,说:“钱?你知道融资吗?就是一千万可以圈来一个亿,一个亿可以圈来10个亿,10个亿可以圈来……”我明白了,他说的就是“圈钱”。但“干将”不理会我的表情,继续说:“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点子,就像把喜马拉雅山弄条口子,它就是钱。哪怕一丝暖风,也可以养活四川足球了!”

“兰德”入主四川足球曾经被宣传得叱咤风云,是10年前成都这座城市排名前几位的大事;但据说四川省体委连根毛都没见着,鸟就飞了。多年以前有人问狱中的牟其中关于“四川足球”的事,他努力地想了又想,几乎回忆不起这个“创意”。

四川足球的职业化在这个玩笑式的开头后,因为杨肇基走上正轨。杨肇基不是一个善于讲演的人,他善于做事。

所以那天的谈判只进行了5分钟就结束了,双方的分歧只有一个,四川队这边希望签3年合同,杨肇基说:“要签就签8年,搞足球和搞企业一样,要有长性。”8年,每年100万人民币,在当时中国甲A签下的14份联姻合同中,条件已属上乘。8年后,全兴酒厂实际投入2个亿。

王茂俊还记得那时候全兴酒厂生落在一条狭小拥挤的小巷子里,整条巷子散发着扑鼻酒香。那街叫“水井坊”。

[由于黄牌没有上场的刘斌一直站在八一队门将江津的背后,他突然大叫:“江津,还只剩下15分钟喽”,刘斌和江津是国少队时很要好的伙伴……]

1994年和1995年是四川足球的“黄金年代”,这个“家庭式”的球队用很特色的方式进行着每一天,余东风是老大。

在夏季的一次征战中,四川队在上半场暴雨,下半场暴晒打平了江苏队后排名甲A第一。余东风对着宿舍墙壁说:“龟儿子的,想不到我们还有当老大的时候。”那段时间,成都大大小小的老板们有一道风气:谁能在比赛当晚请出吃火锅的队员最多,谁就最有面子。魏群、马明宇成为队员中的标志,吃了很多火锅。

后来,队中下了一条纪律:比赛前3天不能吃火锅。因为已有队员因火锅过度在场上闹肚子。

“‘保卫成都’到底有没有猫腻?”这里我长年以来的一个疑问,时间过去这么久,也许会有历史的真相。昨晚我问王茂俊,他说:“这是一次情感上的交流。但绝对没有钱的交易。”

没有人拎着一麻袋钱去找李富胜,但有人冲进了位于梁家巷附近的“明珠酒店”,做势欲跳楼:“你们不放四川队一马,我就跳楼”。那个想跳楼的人现在已找不到了,就像在保级那天痛哭流涕的沈胖子已找不到了。成都这个怀旧的城市其实也在发生很大变化,没有人现在还会这么傻。据说,那人后来从厂里下岗,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我在开场前见着了郝海东,但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而已”,王茂俊说,“但我认得看台上的标语‘贾政委你好’、‘军民鱼水情’、‘民拥军,军爱民’……你一定要重重写一写,四川球迷,他们营造了一个很好的情感氛围。”

对这场比赛的定位其实很难,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由于黄牌没有上场的刘斌一直站在八一队门将江津的背后,他突然大叫:“江津,还只剩下15分钟喽”,刘斌和江津是国少队时很要好的伙伴。

很快,翟飚攻进一个看起来很勉强的球——这足够了。刘斌那声救场式的大喊成为全城人都知道的经典。刘斌现在和我是邻居,每次在楼道见面,大家都不会再提以前的事情。

那天晚上很冷,成都人民把拖布、扫帚点燃,举着实现的理想由北至南游行,并唱《国际歌》,有人说:“我想1981年中国女排夺冠时我也这么干过。”我由于寒冷和激动,起了很多鸡皮疙瘩。

那天晚上,全城无人入眠,全城人都在喝酒。

事实上最动人心魄的比赛是之前11月12日的川青大战,四川队非得两连胜才能保级,比分交替上升,直到姚夏的远射破门。那场比赛的特别之处是:当川军进球后欢呼声可以传递到刚修好的二环外;当青岛进球后,全场鸦雀无声,静得可以听见掉下来的一根针——很诡异的感觉。

比赛中发生一件事:时任四川省省长的宋宝瑞的夫人,由于受不了比赛的强刺激,犯了心脏病,旋即省长夫人被送至最近的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

[米罗西对“007”的称号很满意,有一天,他专门让翻译帮着租了从肖恩·康纳利到罗杰·摩尔到皮尔斯·布鲁斯南完全版体的盗版碟,对着镜子问:像不像……]

1996/1997赛季不是四川足球的光荣年代,但仍然发生了很多事情。

这个队就像个‘大家族’,老公们外出比赛,太太们就在家里聚堆打麻将,某个兄弟出了事,全队都会候驾出动。大家习惯这种亲情方式,否则生活和比赛都没了感觉。

魏群凭义气和胆力在这个氛围里出落成为真正的“老大”,在数百年袍哥文化熏陶下的四川,在需要硬汉支撑的四川,他是个人才。

1996年“9·1风波”,余东风冲进了球场直逼主裁判,有人说他是故意这样的,因为“保八争六”的目标看上去有些遥远;法比亚奴扯下了主裁判的胸徽,几个武警都按不住。这次事件,很多不识英语的队员通过法比亚奴的行动知道,胸徽上的英语是“Fairplay”。

《心太软》是四川球迷幽默的极大表现,谁都知道四川队在放水广州太阳神,全场3万多观众高唱着任贤齐的当红歌曲,替补席上有广州队员站起来打着拍子——难以名状的可爱。

大连万达队要保住××场不败金身,但外援法比亚努不懂事,终场前攻入一球,并快乐地做滑翔状,跑飞至教练席,江湖传言说,席上有人用四川话说:“法比龟儿子、虾子你太不懂事了!”江湖传言又说,万达队旋即大举反攻,四川队员全力犯规,有川队队员在一次禁区内疯铲对手后,指着裁判说:“你这都不吹,我明明犯规了嘛!”

点球,终于随着徐弘的被放翻而吹响。万达金身不破,黎兵下场后对俱乐部官员说过一句话:“这种球,以后不要让我上”,据传。

这两个例子是四川式人情的最好案例。火锅还在继续,麻将还在轰响。但四川的足球没有因此坠落,却迎来很振奋的1998年。

4比1赢上海、1比0赢大连几乎让四川人认为自己是真正的甲A强队了,米罗西对“007”的称号很满意,有一天,他专门让翻译帮着租了从肖恩·康纳利到罗杰·摩尔到皮尔斯·布鲁斯南完全版体的盗版碟,对着镜子问:“像不像?”

这样有趣的情节被无趣地打破是因为那一年客场打武汉红金龙,“有人在卖球、卖掉球队也卖掉米罗西”,虽然俱乐部也知道中间的隐情,但米罗西还是走了。“四川队从这个时期开始,染上了甲A队最普遍的毛病”,王茂俊这样说时非常痛心疾首,像看见处子被玷污。

塔瓦雷斯先是猛拍了一下高健斌的背,然后又要追打魏群光着膀子冲上来架住他的手,顺手拎起一把椅子向墙上砸去。

俱乐部后来的官方解释是“没发生什么事”,但等全队从贵阳回到成都后,谁都看得见塔瓦雷斯左臂上的绷带——“骨裂”。事情起因是塔瓦雷斯认为队员在比赛中有问题,但队员们认为没有。

塔瓦雷斯本来想和记者们和好,但在玉林小区的一家茶楼里,他又和记者交恶,他公开骂出:“如果我和你妈妈上床,这是不是假新闻?”

一个给他做过检查的四川省人民医院医生透露塔瓦有轻度“妄想症”,俗成“迫害症”。

但塔瓦雷斯离开四川时仍然有大多数球迷想念他,至少,他率队取得了甲A第3名。

2000年,米罗西又回来了,又走了,有些老态。

2001年,霍顿执教四川全兴队,他与四川球迷、媒体间缺乏深度信任,由于对球员的宽松,球队开始缺乏锐进之意。

[徐明问:“干嘛!”魏群说:“喝酒”,徐明说:“好,上好酒!”几巡之后,怀有心事的老魏醉了,徐明撤席时对手下说:明天给他买张头等舱机票……]

2001年度,杨肇基终于下定决心,解除对四川足球的婚姻,私下一次聚会中他说:“任何一个企业,一年拿出这么多,只亏不赚都是不行的,职工都不会满意,我也看不出中国足球的前景。”

然后许勇在年关四处出击寻找买家,在他对我一次叙述中,徐明很爽快,“一年养队多少钱?”,“呵,2500万”;“奖金多少万?”,“呵,1000万”;“差旅费多少万?”,“呵,1000万”——“这样吧,就4500万吧。”不久,支票就划过来了。

魏群和徐弘本来很好,徐弘入川都是魏群开车接机的。按照徐明的意见,一年花1000万养那几个老队员不值,全挂出去卖掉。但徐弘私下求情,独留老魏——这是义气。

老魏也重义气“如果把那哥几个全卖掉,我也不干了”。几经交手,几次冲突。当年最要好的一对哥们分道扬飚,分手时,话都说得很绝。没有余地。

魏群说:“你要是打上中超,我就挂靴!”

徐弘说:“我一定打上中超,看你挂不挂靴?”

魏群曾秘密飞往大连要见徐明,徐明问:“干嘛!”魏群说:“喝酒”,徐明说:“好,上好酒!”几巡之后,怀有心事的老魏醉了,徐明撤席时对手下说:“明天给他买张头等舱机票。”喝酒可以,谈事不行。

成都市体育中心注定将没有了几个重要的身影。徐明派人秘密和马明宇、邹侑根接触,飞快签下工作合同,另外将魏群、徐建业挂牌出售,姚夏闻讯,本已准备上机去海南集训,突然宣布转会,黎兵转投霍顿。

川军瓦解了。只用了几顿酒几盏茶。

魏群在离开成都时,正是幕容雪村《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流行之时,这本书他没有看过,但他在经过成都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时,扭头对我说:“从此之后,成都就没有‘大侠’了”。

姚夏连夜将宝马车开到了青岛,比他奔跑的速度快多了。其实决绝。

这个“家庭自助式”球队,应验了一句古语:“与其相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昨天晚上,魏、马、姚、黎、邹等老川军在一家酒楼聚会,甲A过去了,发生了很多恩恩怨怨,甚至有互派“道上”兄弟对峙的情节,但一切都要过去。“只有事情可改变人,人不可以改变事情”。《终极无间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