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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报章社论

查尔斯·斯特罗斯2019 年 1 月 27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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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敦时报》——创办于一七八五年,最不同凡响的新闻刊物!现在由灵通刺探者弗兰克?诺斯为大家做详细论述。本报赞助者为:联合福尔提星际公司、蝶舞交互建设集团、伊斯兰法拉卡银行、赛博鼠名品,以及柯密特第一寰宇教会。

  社论

  我想和大家谈谈新莫斯科星系的大灾难。即便诸位喜欢用所谓“客观新闻报道”中完全丧失了道德感的语言来描述新莫斯科,你们也会说:它是一个真正令人作呕的污秽之地,是混乱不堪的大熔炉。在这片藏污纳垢之所,间谍天使、战争吹鼓手和各式各样的灾难产物沆瀣一气,做着卑鄙的交易,好似钻进威士忌桶的酒鬼一样欣喜若狂。就像大多数在这个古老体制的光锥里混日子的人一样,大家或许都认为新莫斯科只是让别人头疼的麻烦,与自己无关——这是一片偏远落后的麦克星球世界,住的都是欺软怕硬的无能恶棍,总想胡搞些亵渎神明的技术,被爱查顿整得狼狈不堪;他们也就会鼓捣出一点硬伽马射线,自己栖身的星云才形成没几天,而且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个精光。最近,由本专栏委托进行的一项短期调查显示,百分之六十九的地球佬没听说过新莫斯科,而在对这个地方有所耳闻的人里,又有百分之八十七的被调查者相信,它与地球政治毫无关系。另外顺便提一句,这些人同时也都认为:xx交不是真正的性交,老变态狂圣诞老人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号都要溜进你的烟囱,而地球是平的。

  好吧,现在该剥开误解的外衣了,让我们拿起驱除蒙昧的钢丝刷子,把这堆粘粘糊糊、半真半假的论调和真正的谎言都清理一番吧。真相确实令人苦恼,但总比故作一无所知而招致的后果强得多。

  九年前,我前往新莫斯科,在星系内各地之间做平平常常但优哉游哉的长途巡回飞行,一路看遍了七角星系才会有的声色场所、两河星系那样的田园风光,还有像阿萨德星系、文莱星系和贝多芬星系一样给人留下狂野印象的地方。我要再三强调,新莫斯科决不是充满田园风情的穷乡僻壤。其实,它也很难算得上是一片充满田园风情的穷乡僻壤,因为这里的行星联盟由六个超级大国政府组成,每个国家的疆域都同地球上的大洲一般大小,这里的城市规模与孟菲斯、阿于巴或东京不相上下,这里的太空轨道基站能够建造核聚变动力的星际货运飞船。

  当人们想贬低新莫斯科时,大概总是要用上一个词:“与世隔绝”。但是,这个星系只有两亿公民,连能够生产超光速动力内核的船厂都没有,如何会成为通达天下的寰宇主义者呢?事实上,与许多干预时代之后出现的殖民地相比,他们所保持的核心工业能力要高出很多,而且他们的生活也过得相当不错。如果你的先祖来自爱荷华和堪萨斯,你说话的口型就像是在打呵欠,那么单凭这些事情,谁也不可能妄下断语,说你愚蠢、蒙昧,或者认为你是个疯狂的帝国主义者,热衷于征服星系。而我发现,新莫斯科的人民大都宽容、友好、思想开明、性格开朗、精力充沛、风趣可喜,而且仁慈善良,跟其他星系里我所了解的大众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想找老派风格的麦克星球世界,莫斯科就算一个:当年一些被逼无奈的难民在此定居,承袭了二十一世纪的欧美主流文化,人民将启蒙价值、代议制民主、相互包容和宗教自由视为公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文明。没错,麦克星球世界,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这些人温文平和、轻松安逸、包容宽厚,是西方历史传统的继承者。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也很合适:单调沉闷。

  可是现在,居然他妈的有人杀害了他们。

  “自动编辑器,将我的废话限定指数下调到零点七。我想,这段话过于露骨,口气太重了。”

  诸位对我这种粗俗的语言感到震惊了吧?很好,我就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新莫斯科星系发生的事情更令人震惊,因为它有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或许就发生在这里,地球,也可能是马力德星球——而阁下本人此时大概正在地球上,因为本报百分之七十的读者都是恋家的留守者。这场灾难甚至可能落到猎户座大法星系里那些讨厌的帝国主义蠢货头上,也可能光顾博拉加星系中那些平和而又开明的穆斯林技术专家政治论者。我们全都有可能遭到攻击,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将新莫斯科化为乌有,他们总归还是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成功地隐藏了形迹,而且只要各星系没有展开正式调查,他们会认为自己还可以再下杀手。而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不管凶手是谁,反正罪责不在莫斯科人。

  《时报》设法取得独家采访权,看到了新莫斯科星系六国联席委员会的上一期内政预算案——当年该方案获得通过时,距“零时事件”已有整整两年时间(最近一期的预算案未能在灾难发生前公布)。我们相信这些数据非常准确,而且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尽管可能是该预算案里的军费开支招致了一场末世袭击,但实际上其中没有一分钱花得超出常理、令人警觉。这里有一份详细的审核报告(自动编辑器,在这里为补充材料添加超链接),上面显示,每年有两亿七千万的官方军费开支被用于维持亚光速威慑舰队,另外六亿用于民防系统——大多数用于对抗自然灾害。预算案中没有足够的闲散资金供他们滥用:仅有另外一亿的花销被用于执行秘密计划,而最关键的是,新莫斯科的造船厂缺乏足够的专家和设备,无法建造或是维修超光速舰船。诸位,我们查不到任何违反因果律的战争行径,查不到任何违规之处,没有任何事情会引起爱查顿的注意,新莫斯科没有任何开发违禁武器和违反三戒律的基础设施。如果有人指责这些家伙秘密生产违反因果律的武器,从道理上实在说不通。另外,新莫斯科刚刚与新和平星系中那些凶蛮可憎的邻居签署了合作协约。尽管这种合作或许酝酿着几种令人不快的可能性,但没有确凿的事实可供我们在此公布。至少目前还没有。

  然而最终的事实是,有人向新莫斯科下了黑手。很可能是某个凶狠卑鄙、鬼鬼祟祟的人类集团犯下了这桩罪行,他们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拥有能将莫斯科政府劈成碎片的利斧,在忌恨的驱使下刻意残害了众多无辜者的生命,只因为自己受到些许轻微的冒犯便逞凶复仇。没错,凶手完全不顾事实——他们受到的冒犯很可能微乎其微。换句话讲,这就是一场种族屠杀。

  篇末按语:在论坛的回应栏中,有个认钱不认人的实用主义痞子说,既然新莫斯科被近乎上帝一般的超能势力所毁灭,那么我们就该认清形势,停止提供安置难民用的援助资金和专项济困资金。对于这种论调,我只能说:滚你妈的蛋,去死吧。你让我充满鄙夷之情。我真是气昏了头,其实本不该写出这种话——真奇怪,键盘为什么没有在我充满怒火的指尖下熔化。我很震惊,论坛上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你不配读我们的《时报》,而我马上就要取消你的订阅权。你是人类的耻辱,最好自己做个了断吧。

  完(《时报》社论)

  弗兰克怒气冲冲地掐灭了手中的雪茄,用大拇指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狠命地碾来碾去。“去他妈的。”他低声咕哝道,“去他妈的。”他深吸一口气——在他狭小的单人贵宾舱里,空中飘荡着浓稠的蓝色烟雾。迟早他都得重新打开通风系统,扯下他盖在烟雾报警器上的塑料薄膜,不然生命保障乘务员便会找上门,给他来一番傲慢但不失礼貌的说教,让他明白船上的生命保障系统是怎么回事。但现在他还是要尽量享受一点安慰,吸一吸自己钟爱的烟雾。在这艘船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由不得他做主,弗兰克感到自己像是被锁在一座移动式的主题公园里,而作为一名琐事控制强迫症患者,当他身处某个无论怎么折腾也无法让自己合意的环境,便会病态地生出不适之感。

  弗兰克很生气。他简直怒不可遏,以至于必须站起来走一走,但随后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开始用头砰砰地撞着舱壁。他承认,自己有不少毛病,而其中一个便是:他拥有一种可怕的能力,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如果能通过手术去掉这个毛病,他早就这么做了——说不定他以后还能在政界飞黄腾达呢。但他无法摆脱它,而且又在从事这种职业,结果这种能力只能让他的良心剧痛不已。尤其当他不得不驱除自己心中的魔鬼时,更是如此——就像这次巡行一样。他关掉工作流程和复制视窗,折起键盘放到口袋里,接着站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吸了一口蓝色的有毒废气,随即打开了舱门。近二十四小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开门。

  “罗曼诺夫号”的船员宿舍区里,某个地方大概有一只警报器正在高叫:“危险!B312套房的怪物出来了!快喷洒除臭剂,并准备对B3走廊进行净化处理!危险!危险!化学战争警报!”弗兰克张大鼻孔,嗅闻着纯净得不自然的空气。他是个大块头汉子,生有凸出的眉棱骨和富于表现力的鼻子,原先有个情人说他就像一只雄性银背大猩猩,而他那头黑白相间的短发只会令这种相似之处更明显。他的皮肤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全身几乎因为充沛的精力而振颤不已:仅在六个月前,他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染色体端粒重置术和老化抑止术,现在身体里满是动荡不宁的少年活力,而他几乎早已忘记自己年轻时的状态了。充溢的青春能量也影响到了工作,于是他的社论变得凶猛好斗,散文也极富攻击性,在几个小时的写作之后,他几乎都要蹦到天花板上了。

  走廊两侧排列着一只只舱门,墙上是浅褐色的拉毛壁毯、凹入壁中的把手,还有一张张安全网,当飞船朝斜向加速时会把走廊变成一个个方形的安全隔间。到处都有凹进墙壁的假窗,显示出和谐的田园、大漠的落日和铺满细沙的海滩,以及青葱繁茂的雨林和壮丽非凡的繁星。经过折射的灯光把走廊变成了一条没有影子的隧道,像商务旅馆一样温和平淡,更显得乏味可厌。这里还散发出一股松林的人工合成香味。

  弗兰克顺着走廊信步缓行,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对星际旅行的这种弊端总是厌恶而又轻视。当你登上飞船,准备前往遥远的星球,开始一段冒险旅程时,却感到像是在一家专为迎合低等冷血白痴而设计的自助式公寓里分到了一张修饰豪华的铺位,那么这趟远行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些酒店都是一个德行:墙上挂着手绘艺术品,尽管精心设计但还是平淡乏味;食品柜里摆着合你胃口的即食餐,放在预包装里,随时可供食用;特大号的卧榻上方,天花板可充当屏幕,能够放映十万部烂片或是玩上百万个狗屎虚拟游戏。

  唉,去他妈的!这艘船上的乘客都是些自鸣得意的混蛋,满脑子都在盘算自己的星际生意经,一心只想暴富发横财。他们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姑息迁就,被贪婪迷住了心窍。无论任何东西,只要不在他们鼻子底下,只要没贴着千真万确的高价标签,他们决不愿看一眼。去他妈的,还有他们的消费需求,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飞行酒店:乏味、无聊,服务人员简直就像一伙临时帮工,不是盛气凌人便是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德性,而且这里没有一点点迹象能提醒乘客:他们早已离开自己在堪萨斯的狗窝,登上了一艘百万吨级的高级飞船——这堆时髦玩意儿的中心是一个量子黑洞,正借助弯曲时空的波浪让他们在可见宇宙的视界中滑行。唉,如果他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会被吓得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呢!而且以后大概就不这么热心买白星公司的船票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触及到船东公司的要害,如此一来……

  弗兰克以前旅行时坐过牛车,也坐过老式的不定期货运飞船,那玩意儿让船员宿舍区不得不像轮子一样旋转,才能靠离心力模仿出重力。他还同其他幸存者一起,挤在装甲运兵车的后厢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车子在沙漠上隆隆驶过,而他总是神经紧张地想象着胜利者的武装直升机已经出现在面前,然后被吓得脖子上直起鸡皮疙瘩。后来还有一次,在奥克塔维奥,孟菲斯城附近一片布满沼泽的三角洲上,他蜷缩在摩托艇的船底,熬了整整一个星期。同过去那些经历相比,如今这次真算是豪华之旅了。不过,它还是显得平庸、乏味,而且最糟糕的是,毫无特色。

  在微微弯曲的走廊尽头,有一幅松松垂挂下来的帘幕,弗兰克推开它走了进去。帘子后面是一片楼梯平台,将装有金刚石壁板的螺旋形主楼梯围在中央。这道太空船风格的楼梯本身是有机体,它其实是一整棵桃花心木树,经过煞费苦心的修整,生长成楼梯的形状。在保护套管的限制和诱导之下,它才拥有了螺旋状的形体,横截面卷曲成半月形。被残酷地杀死之后,部分树身又被木工行家们肢解切掉。主楼梯向上一路穿过十一层乘客住舱甲板,顶端直达飞船观星台那晶莹澄澈的金刚石相圆顶。此时这座透明穹顶已被遮蔽起来,因为飞船导频波产生的星体光行差让外面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束束伽马射线暴射出的光芒。弗兰克打量着四周,心中暗自纳闷:为什么看不到乘客和那些身穿白色制服的人类乘务员?接着他看了看手表,这才恍然大悟。“凌晨四点?”他朝空荡荡的楼梯间咕哝一声,“哼!”其实钟点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但大多数人都按照飞船的时间作息起居,借以与各星际贸易航线统一执行的帝国标准时间保持一致,这就意味着,此时大家正在睡觉,而大多数公共区间为了进行维护都已被关闭。

  F层甲板的夜吧还在营业。顺着开塞钻似的螺旋楼梯转了一千五百度之后,弗兰克才爬到这层甲板,只是稍微有点气喘吁吁。他推开酒吧的镀金水晶门,走了进去,然后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尽管时间已经这么晚,但酒吧里仍闲坐着几个夜游神:一两个单身客人正在吓人地狂饮烈酒,另外六七个男女像是朋友,围在角落的桌旁聊天。如今判断人的真实年龄已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看这些人相互之间举止言谈的样子。他们似乎还很年轻,看上去像是正在巡回旅行的学生;也可能是一群工人,在一道不寻常的旋涡中随波逐流——这道漩涡便是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让工人迁就工作地点,总比让工作地点迁就工人来得便宜。弗兰克以前也曾这样长途奔波——当年他年轻无知,只能被人随意摆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坐到吧凳上。“来一杯瑞伊朗姆酒,加冰,不要往里面加别的东西。”他朝酒吧招待咕哝道。对方意识到弗兰克不希望喝酒时听人扯闲话,于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转身去斟酒了。

  “这一路还算顺利吧,呃,那个谁?”有人在他左肩旁尖声尖气地说道。

  弗拉克转身看去。“还行。”他强忍住冲动才没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想,谁也不知道自己凌晨四点在酒吧里会碰上什么人——至少有位高级政府官僚在被《时报》整得生不如死之后曾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弗兰克不打算向任何人泄露自己的身份,哪怕是那种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疯子的家伙。此时身边这位神出鬼没与人搭话的健谈客,就是那种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疯子的家伙:从他套在头上的尖顶长毛绒软帽(铁蓝色,喷洒着全息星星),到脚上一红一绿两只短靴,简直疯到了家。尽管此人长着充满热情的深棕色眼睛和深红色髭须,但看上去还是像个从改造营里逃出来的“时尚罪”犯人。“请原谅我说话无礼,但我不是到这儿来开心理治疗会的。”弗兰克低声说。这时酒吧招待恰巧斟好了酒,把酒杯往柚木吧台上轻轻一放,发出一声脆响。弗兰克端起小杯,嗅了嗅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

  “正好,我也不是到这儿来找乐子的。”浑身五彩缤纷的家伙夸张地点点头,随后朝女招待打了个响指。“给我来一杯他喝的东西。”他尖着嗓子说道。

  弗兰克闷声叹了口气,朝那群年轻男女看去。他们全都显得干净利索,头发剪得很短,可那副整洁的外表却让人感到压抑不快: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打耳孔、刺纹身、留辫子或是烙疤痕。这让弗兰克想起了以前在某个地方经历过的某件烦心事,不过在人类聚居的各个星球世界巡游了三十多年后,他早已经历够了烦心事,所以具体是什么事情,他的记忆已模糊不清。这些姑娘小伙儿看上去健壮得令人难以置信,人人都脸色红润,长时间在户外活动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面色。他们大概是德累斯顿的学生,世袭管理家族的孩子,刚刚完成高等义务制学业,马上就要进入政府官僚机构,趁这个空当出来享受由国家出资的就业前漫游旅行。他们全都穿着灰色套衫和棕色的肥腿裤,似乎这身打扮就是他们的制服,不过也可能这几个年轻人只是来自一个所有屈服于时尚的受害者都被赶尽杀绝的星球。但不管怎样,他们彼此之间的打扮还是稍有不同,而这就说明,他们其实只是追求衣着统一,并非受制于死板的制服。弗兰克转回目光,看着满身高科技色彩的家伙。“这是极品原桶酒,劲头很大。”他提醒对方,心中纳闷自己为什么又要搭话。

  “好啊。”那家伙先闻了闻酒香,然后一口吞下半杯,“哇,哈!我还得再要一杯。你管这玩意儿叫什么?”

  “瑞伊朗姆酒。”弗兰克厌烦地说,“这是陈年酒,贵得要命,从老地球直接进口来的。等到明天早晨,你就该后悔喝这么多了。哦不,应该说等到晚上。不过,也可能等你该付账时就该后悔了。”

  “是么?”这位好似颜料厂大爆炸似的人物端起杯子,在手中把玩片刻,然后把剩下的酒灌进了喉咙,“哇呜。正合我的胃口。多谢介绍。我敢说,我们会发展出一段长久而且成功的友谊。哦,我的意思是,我和这酒。”

  “好啊,只要你不在酒醒后因为宿醉而责怪我就行。”弗兰克抿了一口酒,扫视着酒吧,但除了那帮克隆人一般的德国游民之外,这里似乎再没有别人能为他解围。

  “那么,你要去哪儿,老兄?”那家伙问道,女招待又把第二杯酒放到他面前。

  “七角星系,只算是下一站。”弗兰克明白自己已经躲不过这场谈话,于是干脆投降。“接着可能要去新德累斯顿,然后是维也纳。我听说他们接收了一些来自莫斯科的难民。你知道这类事情吗?看来我得跳过新和平星系了。”他耸了耸肩膀。“等到这条船走了一整圈又回到新德累斯顿时,我会再次上船,返回七角和地球,但也可能会根据新的工作安排再去别处。”

  “啊,是这样。”这个五短身材的家伙皱起面孔,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这么说,你是个记者?”

  “不,我是个战争博客撰稿人。”弗兰克实话实说,不知自己是该觉得懊恼还是满意,“你呢?”

  “我是个丑角演员,艺名叫‘斯文加利’。只不过现在我下班了,如果你想让我讲个笑话,我就得先问清楚,看看你的文化背景是不是允许我开这种玩笑。”

  “嗯。”弗兰克凝神观察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在他脑海中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个齿轮传动系统开始转动,然后咔哒一声锁定了位置。他喝了一大口朗姆酒,让酒液在嘴里打转,随后一口咽下。“是这样。那么,真正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哦,我不是要专门记录这种事,只是随便聊聊——现在我也下班了。”

  “咱俩还真能谈到一块儿。”斯文加利毫无幽默感地咧嘴一笑,“丑角演员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至少重复演出六千次以后是这样。我连自己的真名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一直在这个该死的星系里四处表演,就为了哄傻瓜们开心,而那帮蠢货都住在粪坑一样的破地方,把我能编出来的所有胡言乱语都记在心里。我不给那些没住在粪坑里的人表演,因为总有一天我正式退休,只打算搬到一个不太算粪坑的地方去住。”

  “哦。这么说,你为白星公司工作?”

  “对,但严格遵守合同。我可不是产业奴隶。”

  “哦。那么,丑角演员在班轮飞船上需要应付很多演出吗?”

  斯文加利又啜了一口朗姆酒,这才用无聊又单调的语气开了腔:“白星公司班轮‘罗曼诺夫号’上有两千三百一十八名乘客、六百四十二名乘务人员,还有七十六名轮机和飞行控制人员。十一天后,我们将到达下一个停靠港,那时全船人数可能会增加一名——其实预计应该有两名新生儿,但根据保险公司的统计数据,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这次航程中至少要有一人死亡,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死人。另外,这里还有船上人员的各种亲属及随从,共计三十一人。现在,全船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大多数都处于由抗衰老术延长的成人期,但在所有人当中,有一百一十八人患有青春期前恐惧症,因对成人期过分担心而不胜其苦——他们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或者兄弟姐妹的年龄至少要比自己大二十岁,所以就跟娇生惯养的小孩子没什么区别。总得有人哄这帮低能活宝开心,而他们远比真正的成年人更难伺候:廉价的被动式交互游戏可满足不了他们。说实在的——”斯文加利举起杯子朝女招待眨眨眼,“单单应付他们就让我筋疲力尽。可是,我还得应付那些所谓真正的成年人呢。”

  弗兰克放下杯子。“对了,活报剧。”他说道,“我老是收到垃圾请柬,让我去看什么该死的表演。是不是你搞的?”

  斯文加利显得有点不安。“这可不能怪我。”他说道,“这是公司正式的官方娱乐政策。乘客的思乡病是个能捞钱的大市场,公司要从中尽量榨取最多的利润。想想你自己吧,你是个商务旅行者,可以在旅程中富有成效地利用自己的时间,可你是个特例,并不符合普遍规律,大多数旅行者都无聊得要命,而且没办法改变现状。人们之所以旅行,就为了前往某个目的地,仅此而已。所以说,他们如果能安安稳稳地睡在货仓的透明单人舱里,为什么还要住进昂贵的特等舱,终日无所事事,无聊地熬上好几个星期?住统舱的人被催眠后就是睡觉,不会消耗多少氧气,不会感到无聊,也不会在旅途中买昂贵的饭菜或是花钱找乐子。所以如果公司想从乘客身上榨取最大限度的油水,就只能利用娱乐消遣和新奇玩意儿挣钱。你注意到了吗?这艘船上的娱乐总监比轮机长的级别还要高。还有,公司制定了一个非正式收入的增加目标,要从每位醒着的乘客身上捞回百分之五十的空舱和膳食损失费。”他狡黠地朝弗兰克再次斟上朗姆酒的杯子点点头。“现在的事情都没准儿,说不定我就是个负责保障公司收入的小头头,而我的酒杯里其实是白开水。我来这儿就是要哄你在酒吧里喝个够,直到你出溜到桌子底下,为白星公司的收支账增添更大的荣耀。”

  “鬼才信你。”弗兰克说道。三杯劲头刚猛的原桶朗姆酒,再加上分辨胡言乱语的高超本领,让他自信得近乎专断,“你是个他妈的无政府主义者,你喝的下一杯由我买单,明白吗?”

  “噢。”斯文加利叹了口气,“你这是在对我的诚实妄加揣测,而我认识你才五分钟,不过我还是要表示感谢,发自我充满痛苦的肺腑。你是个什么样的博客撰稿人,能随便请人喝这么贵的酒?”

  “我是个只想喝得烂醉的博客写手,还得有人陪我一起喝。我写一些最他妈强硬的社论,搜罗让人吃不消的新闻题材。我们所到之处,政客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我老妈总对我说,自己一个人闷头喝酒最要不得,所以我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听从她的忠告。说真的,等你了解我之后,就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我清醒的时候一点心肝都没有。”

  “嗯,或许我能帮你。我的心肝和八岁的孩子一样纯洁无暇,我把自己的全套下水都泡在甲醛罐子里,装进了行李箱。呃,请原谅——如果你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卖给你。”

  “不必费心,我早就没救了。”

  “那好吧。”

  “给我来一杯达利斯克威士忌。”弗兰克说着,朝女招待转过身,“你们这儿有什么雪茄?”

  “你要雪茄?”斯文加利问道,“我的刚抽完。”

  “没错,雪茄。”酒吧远处的角落里,那帮安分守己、生活纯良的年轻人唱起了一支歌,充满户外气息和节奏感,其中的词句在弗兰克听来好像是某种沿袭自德语的方言。接着那边传来许多啤酒杯相碰的叮当声。斯文加利不由得一惊,他从酒吧呈上的烟盒中拿起两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递给弗兰克一支。“嘿,有火儿吗?”斯文加利耸耸肩,随即捻动了一下手指。火苗冒了出来。

  “谢了。”弗兰克先赏鉴般地吸了一口,轻轻瑟缩了一下,接着又吸了一口,“这就好多了。威士忌配雪茄,人生夫复何求?”

  “当然还要有别的追求。绝妙的性爱,金钱,还有敌人的死亡。”斯文加利说,“当然不是指现在,还请放心:阅历和正直感都迫使我不得不承认,把飞船生活与性爱、金钱和谋杀搅在一起,一般来讲绝不是好事情。但等我到了新德累斯顿,只要一下船——现在对我来讲,那是这趟巡回演出的终点——我得承认,到时候我可能要好好放纵自己,解决一下当务之急。”

  “但愿不是谋杀。”

  斯文加利毫无幽默感地咧嘴一笑:“就凭一个丑角演员能干出那种大手笔吗?我要谋杀的只有平淡的生活。”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弗兰克又吸了一口雪茄,接着喷出一股浓浓的蓝色烟雾。他装作没注意到女招待偷偷地戴上了一副鼻塞。“你碰到过莫斯科来的难民吗?”

  “嗯。那大概是……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吧?”

  “差不多。”弗兰克同意,“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看表,“——按照帝国标准时间,大约是四年零九个月之前。”

  “嗯。”斯文加利点点头,“是啊,有些偏远的太空站都倒了霉,对吧?我能记得。”他暂且放下了手中的雪茄,“那次把这边的飞行计划全都打乱了。所有飞船都给动员起来,去执行救援任务。一点儿没错。不过,我当时正在摩根星球的飞船起降场,为一个恶毒透顶的马戏团经理工作——那个女人名叫埃莉诺?瑞灵。她有个古怪的观点,认为丑角演员这种工作就是一种不需要任何技巧的简单劳动。她把我们使唤得比牲口还狠,最后我只能从那儿逃出来,靠假证件和现金混到一张船票,离开了那颗行星——因为她拿着一份伪造了我签名的假合同,正打算把我告上法庭。”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想再来一杯朗姆酒,怎么样?”

  “请便,别客气。”弗兰克吸着雪茄。现在这些烟酒花销不用他自己掏腰包,最后都会由各个军控委员会付账,而且公关宴饮名正言顺。“嗯,那女人叫瑞灵。这个名字起得像个铃铛,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她是不是几年前死在了某个古怪的特殊场所?好像还引发了一桩丑闻。”

  “我不能妄加评论。但哪怕是她被一头大象压死,我也不会吃惊。这个女人最擅长为自己树敌。等哪天我到她的老家去,会专程到坟前拜访一番。你知道,我只是要搞明白,她是不是当真死翘翘了。”

  “当初你们相处时肯定就像干柴烈火,闹得不亦乐乎。”

  “哦,没错,一点不错。”斯文加利的热情高涨起来,“她是烈火,我是干柴,而最精彩的段子是——她最喜欢被人捆起来,屁眼里插上一根直肠爽棒,让戴着胶皮小丑鼻子的男人用香肠狠揍。我们——”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眼睛望着弗兰克身后。

  “怎么了——”弗兰克转过身,“——嗯?”他闭上嘴巴,目光向上移,再向上移,落到了一张沉默无声但满是非难之色的面孔上。原来是那边桌旁的一个小伙子。他金发碧眼,下巴突出,体格就像一座核导弹发射架。他的个子太大了,足足比弗兰克高出一头。

  “您在毒化空气。”他说道,尽管不失礼貌,但语调冰冷,“请马上停止吸烟。”

  “是吗?”弗兰克换上他那副下作的笑容:看来要有麻烦了,“真奇怪,我怎么没注意到?这是个对公众开放的酒吧,不对吗?”

  “没错。事情明摆着。我再也不想吸您喷出来的讨厌的臭气了。”小伙子张大了鼻孔。

  弗兰克吸了满满一大口烟,让烟雾从自己的鼻孔中徐徐冒出。“嘿,招待。你能费心跟这个可笑的小子讲讲船上的防火安全条例吗?”

  “当然。”这是弗兰克自从进来之后头一次听到女招待开口说话。她看上去像是那类强壮而又沉默寡言的人,又是一个为了在节约开销的情况下开阔眼界才一路打工走遍各个星球的年轻女子。她头颅一侧的头发被剃掉,露出了由金色金属线组成的嵌入式凹雕饰片。她穿戴着仿古式的紧身背心和领结,隐隐显出肩头上微微隆起的肌肉。“先生,这是一家供应致醉品的酒吧,为想要吸烟、饮酒或注射麻醉品的乘客提供服务。在这艘飞船上,只有这层甲板的这家酒吧获准提供此类服务。”

  “那好。”弗兰克瞪着那个家伙,“这段话里有你听不明白的地方吗?这里是吸烟酒吧,如果你不愿意闻烟味,我建议你找一间不吸烟酒吧,或是去找船长告状也行。”

  “我可不这么想。”一时之间,凸下巴小子显得略微有点懊恼,就好像有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直叫。但弗兰克马上感到,有一只手像工业机器人的钳爪一样卡住了他的喉咙。

  “汉斯!住手!”那边桌旁的一个女人站起身叫道,“我不许你这么干!”充满自信的权威在她的话音中表露无疑。

  汉斯立刻松开了手,从弗兰克身前退后一步。弗兰克咳嗽起来,怒冲冲地瞪着对方,突如其来的震惊让他根本没来得及举起拳头。“嘿,你这个混蛋!你在自找——”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斯文加利低声说,“别上火。”

  “汉斯,向那个人道歉。”金发女子说道,“快点。”

  汉斯一动不动,脸孔就像一块石头。“对不起。”他用呆板平直的语调说,“我本不想对您动手,现在我向您赔罪。玛蒂尔德?”

  “走吧,我想你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那女人说道,语气缓和了一些。汉斯一个向后转,朝门口大步走去。弗兰克盯着他的背影,胸中积满怒火,但当他转开目光望向那张桌子时,那帮纳粹式的男女全都故意不朝他这里看。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如果您需要有人陪您回客舱,我可以给事务长办公室打个电话。”酒吧招待建议道。她终于把双手从吧台下面拿了出来,“那家伙出手很快。”

  “快?”弗兰克眨眨眼,“没错,他就像个武术——”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揉了揉喉咙,低头看着烟灰缸。他的雪茄还在那儿,半燃半灭,被捻成了像薄饼一样的扁片。“哦,妈的。他还真是快。你刚才看见他动手了?”他问道,禁不住颤抖起来。

  “对。”斯文加利平静地说,“他装有军用级别的植入系统。”接着他跟女招待说:“我想,我这位朋友大概确实需要有人送他回去。”随后,为了避免让酒吧另一边的人听到自己的话,他又对弗兰克压低嗓音加了一句,“如果你再见到那家伙,注意别背对着他。”

  “我不明白——”弗兰克还想追问。

  “这酒算我的账上。你也来一杯吧。”斯文加利对女招待说。

  “谢了。”她为二人倒了两杯朗姆酒,接着又为自己拿出一瓶益智饮料。“斯文(译注:斯文加利的昵称),若不是刚才我看花了眼,你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样小玩意儿?”

  “对此我不能随便表态,艾勒维兹。”丑角演员耸耸肩,然后一口喝下了半杯酒,“噢,这肯定是我今晚喝下的第十五杯。我的肝可有得忙了。”

  “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女招待艾勒维兹说。她俯身靠在吧台上,低声说:“别招惹这些人。”

  “他们有什么了不得?”斯文加利问道。

  “我只是凭感觉。”她放下饮料瓶,“他们都是些怪人。”

  “怪人?我早就和怪人们打过交道。”斯文加利耸耸肩,“飞船的乘客里有过不少‘彼得潘’和‘洛丽塔’之类永远也长不大的少男少女。可怪人不会因为有人在酒吧里抽一支小雪茄就发疯。”

  “他们不是普普通通的怪人。”她坚持道。

  “我想,若是没有那个女的出面阻止,他早就把我掐死了。”弗兰克费力地说道。他握着酒杯的手还在颤抖,杯底碰在吧台上,轻轻地叮当作响。

  “大概不会。”斯文加利喝光了杯中酒,“只会让你失去知觉,然后清扫队就会赶到。”他朝艾勒维兹扬了扬眉毛:“吧台下面是不是有个紧急报警按钮?要不然你刚才就是在使劲儿手淫?”

  “傻瓜,当然是紧急按钮了。”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瞧,没人跟我讲过会碰到带人工植入装置的少年犯。要是他们闯进我的吧台,我可怎么办?”

  “根据舱房标牌就能在乘客名单上查到他们的年龄,不要以为你看到的小孩子就是真的小孩子。同理,老家伙们也一样。你肯定来自某个限制使用生命延长权利的星球,对吧?”斯文加利耸耸肩,“至少大多数‘洛丽塔’都明白在公众场合如何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可不像那边那些死板的傻瓜。摊上这种事才真让人难堪呢——当你碰到个八岁的孩子,本想用一条漂亮的手帕哄哄他,结果却发现,制造手帕的编织机正是他本人设计的。不管怎样,那帮家伙是什么人?”

  “请稍等。”艾勒维兹转过脸,在吧台的石板上鼓捣了一番,“真奇怪。”她说,“他们全都来自一个叫做‘唐托’的地方,正要去新和平星系。你们谁听说过那里?”

  突然响起沉闷的当啷一声,弗兰克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哦,见鬼。”他说道。

  斯文加利盯着他:“你的酒洒了。这可不对头,我觉得你就是喝上一整瓶也不会醉得扔掉杯子。说说看,老大,有什么事情让你心烦?”

  “我以前遇到过那个地方的人。”弗兰克瞟了一眼吧台后面的镜子。镜中映出那张桌子,五个整洁利落的男女正在玩牌,有意不理睬他——他们的外表打扮稍有不同但仍显得整齐划一,精力充沛的体格像是来自偏远的蛮荒之地。“他们,他们到这儿来了。哦,见鬼。我本以为,‘罗曼诺夫号’只是中途停下来添加燃料,没想到它还真靠港接纳了新客人。”

  有人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肋骨:他发现斯文加利正盯着自己。这个已经下班的丑角演员脸上布满沉思的疑云:“来,到我的舱房去。我在箱子里藏了一瓶好东西,到那儿以后再跟我细讲吧。艾勒维兹,你换班后到我那儿聚聚如何?”

  “我十分钟后下班,不然就得一直等到露西德来换我。”她说道,接着又满怀兴趣地瞟了弗兰克一眼。“那个故事有意思吗?”

  “故事?”弗兰克重复了一句,“你居然说我编故事。”他又朝那张桌子望了一眼,往日那种阴森冰冷的恐怖感再次传遍他的全身,让他的五脏六腑变成了汤汤水水。“我们离开时最好别出太大的动静。”那个为首的女人,玛蒂尔德,正从一面镶在镀金框的镜子里看着他。她的表情并不显得十分不友好,最多也只是冷漠,就像个女人正想拿定主意——是不是该把一只嗡嗡叫的飞虫拍死。“趁他们真正注意到咱们之前,快点离开。”

  “现在就走?”斯文加利跳下板凳,伸出胳膊架在弗兰克的腋下。他今天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几乎完全清醒。至于弗兰克,似乎他受惊吓的程度更甚于清醒程度。他任由斯文加利领着自己走到门外,进电梯,出来后上了一条未铺地毯的狭窄走廊,最后来到了一间狭小局促的船员特舱门前。“来吧。不用再走了。”斯文加利说,“你还想喝一杯吗?”

  “我想——”弗兰克打了个寒战。“好吧,”他说,“其实咱们最好再躲远些,他们不知道我的舱房在哪儿。”

  “这里就行了。”斯文加利用钥匙打开门,示意弗兰克坐到狭小的床铺一头,然后关上了门。他在头顶上的储物柜里翻找了片刻,然后拿出了一只金属长颈瓶和一对拉伸套叠式的小酒杯。“你怎么会认识那些家伙?”

  “我还无法确定。”弗兰克做了个鬼脸,“但他们从唐托来,而且要去新和平。以前我在新和平有过一段真正倒霉透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