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文学

第四章

焦述2019 年 6 月 13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关灯 直达底部

东启聪终于坐上了《江口晚报》总编辑的交椅,在他率领的晚报同仁紧锣密鼓筹备中,“江口晚报”以套红的醒目大字问世了,这的确是省城文化和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许多年了,江口人盼望有一张更加贴近市民、透视市井、气氛宽松、版面活泼、趣味性强的晚报,如今,向往变成现实,真好比久旱降甘霖,人们奔走相告,欣喜欢悦。报纸丰富多彩的栏目和诱人的逸闻趣事,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交谈的话题,当然不只是在这个圈子,政府官员、人民教师、商人医生,也在关注《江口晚报》。一时间,晚报的院落涌来络绎不绝的人物,有的是想让报纸发文章的,有的是想与编辑记者接触沟通的,有的是提建议并出主意的,还有人想借晚报这方阵地,反映自己多年蒙冤的故事,以期引起社会关注,达到洗雪冤屈的目的。也是为了集思广益,东启聪召开了一个有些规模的“为《江口晚报》出谋献策恳谈会”。参加恳谈的有市民代表,更有社会名流,还有政府官员。恳谈会开得热烈火暴,大家给予已问世的几期晚报极高的评价,这种赞扬肯定,使东启聪的心田乐滋滋的,顿然就来了春风得意的兴头,进而,又有了逢遇知音的感觉,接下来,就以诚恳加信任的心态聆听与会者的高谈阔论。一片赞扬声浪过后,话题集中转向了提建议,出主意,以及对某篇文章的批评,还有对版面版式的改进方案,给总编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大学教授和一位著名作家提出的看法,真可谓切中时弊,锋芒毕露,极富挑战性。是啊,办晚报,就应该办成真正的晚报,晚报与日报本质的不同,就在这个“晚”字,倘若不办出“晚”字的个性,岂不混同江口第二日报或《江口日报》小弟了嘛。要有勇气、有志气办成全国一流的晚报,归根结底,就是解放思想,就是敢于说出日报不能说、不便说又不敢说的大实话,就是要求总编辑要具有军事家的谋略,思想家的深度,政治家的胸怀,艺术家的发现,冒险家的探索意识,敢于为人先的胆略。那位教授与那位作家的发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一致肯定,《江口晚报》的年轻总编辑是位有为人物,具备了冲刺一流晚报的勇气和实力。他们还引用拿破仑的一句名言:“狮子率领的绵羊军队,能打败绵羊率领的狮子们(大意),因为首领是狮子的人物,能将部下都改变为狮子的……”

恳谈会散了的时候,东启聪特意让几位社会名流留下共用晚餐。其中有那位教授和那位作家。总编辑刚刚萌生一个念想,企图请这几个人物组成他的智囊团,为晚报的发展谋划战略。东启聪是个思想解放的人,他在读大学时就崇尚西方的某些政治家,因为他们能将诸多高人网罗入自己的智囊团,所以这些政治家的决策颇具远见卓识。

当东启聪与诸位人物酒过三巡、谈兴正高时,岳父大人突然来电,让他到金江宾馆一趟,有事要说。放下手机,东启聪想,平时岳父几乎没有打过他的手机,莫非有什么急事?不过,他还是礼节性地陪大家用完晚餐,送走众人之后,方匆匆赶往岳父的第二办公室。这时,时钟已过了晚九点半。岳父对着迟到的女婿说,怎么这么晚才来?东启聪说,陪客人吃饭,才来晚了。艾民燃起一支香烟抽一口道:

“听说你今天召开一个什么座谈会?”

“是一个恳谈会,请些人为晚报出谋献策。”

“有人在会上鼓励你解放思想,大胆讲实话什么的,还要把晚报办成全国的一流晚报?”

“是这个意思。爸爸,你听谁说的?”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小东,我急着找你过来,是有话对你讲,以往有些东西还没向你讲明。小东啊,叫你到晚报,你应该明白,只是个过渡,虽说是过渡,也要安下心来,坐稳这位置,你是总编辑,必须有自知之明,今天有人讲那话,是很离谱的,怎么解放思想,难道不跟着领导走,想越位子?一个江口市,既非特区,又非直辖市,怎么能把晚报办成全国一流?就不是一流城市嘛,这不是教唆你犯错误吗?知道吗?为什么不能让你在报社长期干下去?”

“我过去说过,想进政府机关。”

“是要进政府机关,进政府机关也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位置,听说过吗?干部中流传这样一句话,‘跟着宣传部,天天犯错误,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

“听说过。”

“俗话说,祸从口出,宣传部的人,任务就是造舆论,造舆论就是讲话,讲话多了,难免不出差错,其实,办报纸,是最容易犯错误的。”

“还是爸爸想得周全,我要是能从报社调进政府机关,也就避免犯错误的可能了。”

“对嘛,所以你不能解放思想,懂吗?要跟紧领导,领导没表态的事,别写;领导不支持的事,也别做。要与领导一致,不能唱反调。在报社,你就别打算出风头,也不应该出风头,一定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等时机来了,平平安安地调走就是了,不然,弄不好,出了岔子,报纸办不好,机会来了,调也调不出去,那就麻烦了。”

“我懂了,爸爸,你的话我记住了。”说这话时,东启聪活像个小学生在应对他的班主任。岳父以关爱加教诲的口气说:“一定得记住我的话,你应该清楚,那些教授作家,虽然从理论上讲社会地位很高,可是手中没一点权力,只是能在一些场合发表演讲或发表文章,这也算是一种话语权。不过,这种权对掌权的人讲,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可以将他们当回事也可以不将他们当回事。所以这些人往往有很多牢骚。特别是当他们自以为正确的建议得不到官方认可,还有诸多他们以为很容易治理的流弊却一直治理不力时,就会大发议论,抨击时政,触及一点,不及其余,偏颇达到极幼稚的地步,令人可气又可笑。其时,他们以为正确的建议,大多是行不通的;他们以为很容易做成的事,是很难做成或根本做不成或压根儿就不能做的。这是为什么?要说教授和作家,都是有思想有学问又有水平的人物,怎么会判断错误呢?原因很简单,不懂政治。今天在你们所谓的恳谈会上发表高见的那个江北大学教授,就是讲政治课的,也许讲起辩证法头头是道,就是别结合实际,他那叫纸上谈兵,在实际中不管用。就像年初一个大学金融系的教授,跟咱江口市一个老板参谋投资股票,结果赔得一塌糊涂。还有那个作家,很有名气的,他那些观点不敢采纳啊。这些人,就是敢说又会说。别人不敢说也说不好的话,他们能说,而且说得词中有词,理中有理,可谓言之有理,持之有据,就是不管用。如果叫他去治理一个城市,不,去治理一个县,也不,就是派他去治理一个乡镇,照他那意气方法手段去弄,要不把事搞糟,那才怪呢。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物,他从来没有负过责任,国家也没有给他责任,即使从理论上讲,他们也有重要责任,但是那是虚的,界定他们是否负了责任,全凭嘴说,根本不好操作,即使认真去操作,也是争执不休的事。所以他很轻松,他的任务就是发表高见。”艾副市长点燃一支香烟,又呷一口铁观音,以微笑的眼光正视一下小东。东启聪顺着岳父的话道:“就是这回事,发表了高见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下边的事他就不再理睬了。”

“不拍就走人了,他们的屁股还用拍吗?什么责任也没有,什么责任也不负,多省心、多轻松啊。可是,小东呀,你与他们就大不一样了,你是个压着重担子的人,你要负重要责任的,做每一件事,迈出每一步,你都要对它的后果负责啊。”

“我知道,爸爸。”东启聪边说边走至岳父身边,掂起暖水瓶为他的杯子添水。本来,他想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话到嘴边,又留住了,若称岳父为君,会有一种疏远感,再说,他还担心岳父以为自己是在吹捧他,这样效果就不好了。其实,这阵儿听着岳父的谆谆教诲,内心深处真的有了这种感觉。

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而努力工作,还是为升官晋级而努力工作,这个本应统一且并不矛盾的问题,在实践中却难以统一且常常相互矛盾着,倘若能兼顾二者并将其统一起来,则是要花费一番心血的,有时还要舍近求远,放弃直来直去的捷径而去走又长又弯的曲线,方可到达目的地。实际上,在人事问题方面,这种策略应用得更为普遍。

平心而论,东启聪不属那类沾染政客市侩习气的人物,他应该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人,只要客观条件成熟,他可能成为一位称职的甚至优秀的官员,他也可能成为一位成功的报人,或其他行业的人才,他当然可以成为组织培养提拔重用的年轻干部。也是他有运气逢遇艾副市长这位伯乐,方使自己这匹千里马被发现。其实,像东启聪这样身世的千里马,大多是从生至死也难逢伯乐的。

艾副市长可谓相马的行家里手,那马是优等,还是中等,还是劣等,只要他一过目,再略加观察,就可以分出三六九等了。以往,宝贝千金思思也曾领来几个男友让家父相看,结果都被他一一否决。不过,艾民并非专横武断的人,特别是对女儿的大事,即使自己道出否决意见,还会说:“这只是爸爸个人的意见,如果你真看中了他,坚决与他结缘,爸爸也会尊重你的,思思。”艾民越是这样的开明,女儿越是听从他,把父亲的意见当作指令,忠实执行不走样。如今,思思终于找到了能使父亲认可的白马王子,先前那种莫名的压力方松弛下来。心情轻松了,开始为未来的新生活做着各种构想。自东启聪走进家门,父亲也发生了变化,变得较以前年轻了,乐观了,在他心中滋生出一种希望,他打算为年轻的女婿好好设计一下未来。其实,在发现女婿有进入政界的愿望之时,这种计划就开始了。调入江口晚报社,只是这种设计的第一步。艾副市长知道,让东启聪在新闻系统再走第二步,就非常难了。即使自己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将小东再提升一格,结果会弄得自己一身腥。这种地方,官职的交椅奇缺,但不缺少思想深邃,政治敏锐,且敢于直言的人物,在这群人中选拔干部,是不好掺入私心杂念的,应该实打实的做事才稳妥。不过,这话他还没跟女婿小东讲,只是叫他埋头工作,低调做人,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就像哑巴进寺庙,少说话多磕头。作为江口市政府的副市长,则是睁大眼睛,眼观六路,掏净耳朵,聆听八方,以为东启聪寻觅更佳“坐椅”。

遵照岳父艾副市长的话做事,果然是好。尽管大众对《江口晚报》的舆论是平庸无奇,不伦不类,可是总编辑东启聪的口碑却十分不错,在江口市领导心中,大家都认为这个年轻人政治觉悟高,与领导能保持一致,又谦虚谨慎,务实而不浮夸。至于那类指手画脚的批评者们,或是造舆论的小老百姓,他们都不在党政机关,那些意见,尽管有些还很尖刻,却来不到领导人物身边,真有那突破障碍冲上来的只言片语,领导也不屑一顾。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时光平淡又执著地向前走着,晚报一张接一张地出版着,转眼间,过去了春夏秋冬四季,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东启聪的机遇也随之而到。这时,背头县的宣传部长年龄到站,要退二线,县委组织部先后报来两位继任宣传部长的人选,都被江口市委组织部否了。不是学历太低就是年龄偏高,对宣传工作又都属外行,全是乡里摸爬滚打的人物,平时接触的是庄稼地头,农田水利,对宣传工作没一点兴趣,只是因为在乡领导交椅上坐的时间久了,熬到头了,该升一升了,见有个宣传部长的空缺,就削尖脑袋往上拱。县里的领导,也不考虑这种人适合不适合做宣传部长,只是想做“好人”,就往上报,幸好对这一级干部的任用,由江口市委组织部把关,否则,还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在艾民的眼光中,不只是对背头县委组织部报上的宣传部长人选有看法,就是整个背头县委、县政府的班子成员,也存在着不够知识化和专业化的弊病,而且除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位不是背头人,其他副职清一色的本乡本土土著,且关系复杂,盘根错节。这种人事结构,干部很难超脱。许多工作无法推进,难以落实。江口市委早有心调整背头的班子成员,将不适合在本地工作的干部调出去,将有活力有朝气的干部调进去。可是,看起来并不复杂的事,一接触实际就弄不成了。这些能晋升到县一级的本地土著,都是能跑能跳,能拼善搏的实力派人物,在当地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十二分的热恋家乡,谁要说将他们其中某一位干部调出去,别说是平调,就是调出去升一格,那也不干。他们会道出一条又一条不能离开背头的理由,倘若你硬要调动他们,不用他们说啥,就有上级领导人物向你打招呼,告诉办这种事的干部:“算了吧,他××不想走,就别动他了,再干几年他也就到站了(年龄到杠了),惹他们县的干部干啥?再说,那也不是有人争着抢着想去的好地方,算了吧……”是的,背头这地方,在江口市所辖的六县(市)中,确实不怎么样,派谁去那里任职,也不是那么顺当的,还得做好人家的思想工作,除非是破格提拔干部的态势,被提拔的人才乐意去。在这种人文状态中,背头的班子就不声不响的维持下来。没有哪一个人对背头县的班子没有意见的,诸多人物一致认为,这个“老化、僵化、硬化、缺文化”的“四化”班子早该调整了,他们一致将矛头指向组织部门,以为这是组织部的失职。其实,这些人不知晓组织干部的苦衷,那就是往往他们设计的理想用人方案行不通,而行得通的方案却不理想。

不过,这次配宣传部长,组织部不再让步了,不能让背头的土著担当这个角色了,在艾副市长眼中,让女婿跻身背头当宣传部长,则是一次绝好的机遇。也许,在别人眼中,根本不以为然,从宏观上讲,背头县是江口市六县(市)六区最落后的地方,从职务上看,《江口晚报》总编辑与背头县委宣传部长为同一级别,都是副县(处)级。可是,一个小县的宣传部长与省会城市晚报总编辑相比,知名度与风光度就差远了。至于生活环境的差别以及家庭温馨舒适度,在背头县当然也大不如在江口市了。正是众人的这种认识和舆论,将女婿小东调放背头任县委宣传部长,才能取得一石二鸟的效果,使女婿不显山不露水地跻身于行政编制队伍的公务员行列,为下一步冲刺政府要职奠定基础。女婿上任背头县委宣传部长前夕,他是这样嘱咐的:“小东啊,别听那些人胡扯,”他将手臂往窗子外边一划拉,“他们懂什么,到背头县怎么是贬职呢,哈哈,这种认识也许对他们有几分正确,但是,对你,小东,就不是那回事了。知道吧,再过一年零十个月,咱江口市的六县(市)六区都要换届,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机会并不是给没远见没思想的人准备的。想一想,你在报社,别说你这样的本科生,就是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也不缺嘛,前两天有个从首都名牌大学来的博士后,想进咱《江口日报》,没接收啊,为什么,这种新闻部门,最不缺的就是学历。可是,到了县里,别说研究生,就是本科生,也是宝贝蛋啊。再说,你又当过《江口日报》驻省城记者站长,做过《江口晚报》总编辑,这种经历,他们谁有?”艾民的手使劲地向背头县和固阳市的方向挥舞着,“所以说,你到背头和在《江口晚报》,别看是同一级别,晋升概率却是四比一,甚至八比一,哈哈。”

“爸爸看得真远,真对,我听你的。爸爸。你放心吧,我理解爸爸的好心和远见。”

“这就好。明天咱江口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要亲自送你到背头上任,记住爸爸的嘱咐了?”

“记住了,最重要的是与背头县委书记保持一致,即使他有些言行不对,也要保持沉默,千万不能像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露出锋芒;第二是在任何场合,不能打爸爸您的旗号,不要对外人谈到您——爸爸;第三是做人低调、低调、再低调……”东启聪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流畅地朗诵岳父反复的嘱咐。听着女婿对答如流的话语,艾副市长流露出一种不易被人觉察的满意神态,想,这孩子会有出息的……

东启聪到背头县上任那天,江口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为他送行。之前,背头县的干部得悉本地人已无法填充宣传部长空缺时,曾一度失落,发出不少怨言,埋怨在小县城的干部进步太难,晋升机会太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又被外边的人抢去了。可是,当上级组织干部将本地推荐的宣传部长人选的条件一摆,阐明如今提拔干部的标准,的确是反差太大。偌大的背头县,难道找不到符合标准的干部吗?也许,这里真有合乎上级要求的干部人选,却推荐不上去,而推荐上去的干部却不合乎要求。其实,这情况背头县的干部最清楚,他们知道这里任用干部的潜规则,靠这种潜规则,别说背头没有人才,即使有人才,也得叫他们封杀至死,一辈子别想出线。当然,对上级组织干部的堂堂理论,他们只能是瞠目结舌,自认理亏。他们比谁都明白,就在背头县城,就能找到比他们推荐的人选强得多的人选,特别是做宣传部长,无论是理论,是口才,是耍笔杆子,还是风度仪表,还是鼓动能力,都大大强于他们推荐的人物。但是,这种人在他们眼中,是干活的、拉套的料,不是做官的、掌鞭的人。大家都去做官,都掌鞭子,谁还干活,谁还拉套!不过,当他们得知,宣传部长由省城的《江口晚报》总编辑继任时,却没了先前的抵触心理,且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尽管心中并不十分舒畅。毕竟人家总编辑原本就是副县级,来咱这穷地方又不是高升,再说,人家原来那个窝比咱这个窝还好,单比江口市与背头县,就差远了,人家来咱这穷地方,没沾啥光,咱就别跟人家过不去了。至于东启聪是艾副市长的女婿,这信息背头县的干部先前并不知晓,东启聪在岳父艾民的教诲下,一直低调做人,默默做事,从不张扬炫耀自己的背景。若不是紧贴身边的人,是不知道总编辑有个身为市政府副市长的岳父。当东启聪任背头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的消息传出之后,背头的干部方关心起这位年轻人了。进而,就自然而然地了解到,新到任的宣传部长的岳父就是艾副市长。艾副市长,则是背头县大小干部人人皆知,人人期望与之交往,与之接近,与之亲密的大人物。可是那容易吗!如今,大人物的女婿从天而降,无疑,这是赐予背头县大小人物的一种绝佳良机,下边,就看谁会把握了。一时间,艾副市长尚好的口碑莫名其妙地在背头街头巷尾传响起来,这种传播从东启聪一上任就拉开序幕了,那天,当江口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在背头县四大班子欢迎宣传部长任职会上的讲话一开始,下边就窃窃私语起来:

“还是人家艾市长人品高,省城的干部都不想来的地方,人家的女婿来了,好啊。”说话人大概是背头县委副书记,边将右手握着拳头的大拇指伸出老高,左右两边乱晃一番。

“是嘛,在江口生活惯了的人,谁愿意来咱背头,别的不说,就这一日三餐,人家就受不了,就是咱背头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店,也抵不住人家省城一个中低档酒店,还有那洗澡娱乐唱歌的设施,唉,根本没法比。”说这话的是个副县长,这话挑起坐在他身边的县政协屈副主席的不同看法。屈副主席岁数较大,看面相至少有五十六七岁,在县级班子里,数老寿星之列了,他看一眼说话的副县长,慢条斯理又蛮不在乎地道:

“如今啊,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那么年轻就坐到副县级了。”他将目光往坐在主席台上的东部长那里扫了扫,“咱呢,咱县打算叫×××接部长的位,他都四十多了啊,光在乡里都干二十一年了,这回还是上不去,完了,没戏了,一辈子只能混个科级。唉,朝里没人啊。”

“你说这不对,屈主席。”坐在他身边的县委组织部长说话了,“举贤不避亲嘛,人家艾市长的女婿,来咱县当个部长,算啥,不就副县级吗?当这部长前人家就副县级了。在江口市,人家艾市长要想安排个副县职位,还不是一句话。把东部长安置到咱县,是对咱的高看,重视,咱不能不领情,再往人家身上泼污水。”显然,组织部长的原则性很强。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知道维护大局利益,与领导保持高度一致,他不像刚才放炮的那个屈副主席,那人已没啥想法,待下次换届,就解甲归田了,就是再贴近上级组织,也没戏了。组织部长还年轻,特别当他获悉东部长是艾副市长的女婿时,似乎蓦然发现一道曙光,只要迎着这道曙光上,至少自己的这把交椅就能牢牢坐稳。

“静一静,静一静,下边别开小会,听常部长的重要指示嘛。”在主席台一侧就座的背头县委书记是会议主持人,他瞅着组织部长这方的人物在交头接耳,就说话了。常部长,就是江口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坐在主席台的除常部长以外,还有东部长和江口市委组织部同来的一位分管干部调配的中层人物,东部长坐在主席台另一侧。常部长将江口市委关于东启聪任职的文件朗读一下,就推开文件,即兴演讲了。先是对卸任的背头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的政绩给予了充分肯定,之后对新上任的东部长做了简单介绍,着重谈了他的简历和政绩,并强调东部长是一位年轻化、革命化、知识化、专业化干部,水平高,学历高,知识面广,经历丰富。不过常部长并没有一味地谈东部长的优势,他特别强调,虽然东部长非常优秀,但是在基层党政部门工作,却缺乏经验,更少实践,尤其对县情、对乡情、对村情的了解,这是东部长今后侧重努力的方向,希望背头诸位干部给予他帮助,更希望东部长谦虚谨慎,努力工作。当大家都以为常部长讲话完毕,开始拍手鼓掌时,常部长又在掌声落下后道出一段尾声。告诉在座诸位,这次东部长进背头班子,对背头诸位领导实在是一件大好事,不仅为这个班子增添了新鲜血液,而且降低了班子的平均年龄。本来,在江口市六县(市)六区的领导班子中,背头县的班子平均年龄已排在倒数第一,比哪个县区的都高,东部长的到来,却使这种年龄的排次进入倒数第三……

常部长讲话结束之后,会场上又响起第二次掌声,在掌声中,常部长与邻座的县委书记紧紧握手,告诉他,我可是把东部长交给你了,你可要带好年轻干部啊,哈哈……

县委书记边说“一定带好,一定带好,领导放心,领导放心”。一边盛情挽留常部长一行赴宴就餐,常部长却说得赶紧回去,家里还有要事,下午省委组织部陪同中组部领导到江口市,不能在这里停留。

东启聪顺畅地当上背头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小县城的宣传工作,与江口市相比,是有天渊之别的。虽然先前东启聪只是一家晚报总编辑,但是接触的人物,活动的场所都是江北一带档次最高又最热闹的。来到背头县,犹如从城市进入山村,加上这里一向对宣传工作轻视,宣传部长就成了县委常委中最清闲的人物。计划之内基本没什么大事,大部分时间是做中心工作,几个月过去,回想一下,都干了些什么,还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其实,做了官员的人最不愿意清闲,也最怕清闲,却不怕忙碌,只有忙起来,才觉得有价值。东启聪开始明白江口市的干部为什么不愿意到县城的道理,在这地方干宣传部长,实在是耽误青春,徒劳无功。毕竟,这个职务太虚了,特别是在这样一个落后的县城,连能够宣传的资源都是贫乏的。不过,东启聪心中有底,岳父向他交代过,进背头县,不是冲着宣传部长来的,只是为了抓住这个机会,进入公务员行列,好为下步棋打下基础。有了这种动机,这个官就太好做了,县委书记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县委书记没叫他干的事就连想也别去想。大事小事都向书记请示,书记觉得这个年轻干部特尊敬他,特虚心,还求上进。因为他会瞅空子,在书记稍闲暇时,主动征求书记对他的意见,无论工作方面,还是其他方面,他都表现的稚嫩谦虚,事事向书记求教。尽管他打内心对县委书记很有看法,他没有忘记,当年自己以记者站长身份初访背头县时遭遇的冷遇,他想,霍书记肯定也记得他拒绝接见东站长的事,只是俩人都佯装忘掉了这事。这样一晃,眼看做宣传部长快一个年头了,机会突然来了,说是突然,实际在意料之中。县政府的常务副县长死了,是患肝癌病逝的,在东启聪上任背头宣传部长时,这位常务副县长已被医院查出患了肝癌,并赴首都一家医院住院治疗了,若不是医院医疗条件好,医生医疗技术高明,恐怕前半年就下世了。如今的干部,特别是坐着官位的人物,如果不是年龄到杠了,或者是死了,或者是犯错误和犯罪被逮捕法办了,原则上是不能拿掉他们的,谁敢说哪个官的能力不强,水平太次,不能胜任所担的职务,或是德行太差,将其官帽摘掉,那就敢有一场火拼格斗,被摘帽的人物与要摘帽的人物很可能弄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这种故事是有先例的,所以明白人就接受了教训,不再为干部是否称职的事较真,大家是你好我好各位都好,就这样的态势,将诸多不称职干部保护下来。

在县城,宣传部长与常务副县长可谓平起平坐,不仅都是副县级,还都是县委常委。不过,二者的含金量差别很大,实际权力相差很大,常务副县长是县政府二把手,分管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实惠。宣传部长则不然,平时都是务虚的活儿。说白了,实权太少,作为在政界打拼多年的领导人物艾民,当然知悉这种内情,特别是对东启聪,倘若坐着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的位子,实惠得不到事小,影响下一步晋升事大。在县委,书记座次之后是副书记,副书记之后还有纪检书记、组织部长、秘书长等,常委的座次是按进入常务的年限排列的。这样,东启聪只能排到常委中最后一把交椅,而在县政府,除县长是当然的县委副书记之外,紧跟他的就是常务副县长,如果县长出差在外,常务副县长就是政府当然主持工作的人物,如此看来,常务副县长晋升县长成为正县级的概率,要大大高于宣传部长晋升正县级的概率。倘若趁常务副县长下世之机,使宣传部长填充此位,则显得平稳圆滑又自然。为什么?县政府那边虽然有五名副县长,可是没一个戴有县委常委头衔,这样就略低东启聪一头,排官员名次时只能在宣传部长之后,而县委这方的几名常委,压根儿就没想过再回政府做事,县委毕竟高于县政府,怎能从高处往低处流动呢?再说,他们也没有想做正职的“野心”,这种人事情况是艾副市长早就分析透的。所以,当常务副县长死了的时候,江口市委组织部下了任命东启聪为背头县人民政府常务副县长的文件,理由嘛,很充分,无论是知识结构、年龄状态还是实际工作,政府更需要年轻化、知识化的干部去充实。

东启聪坐上常务副县长的位子,艾副市长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下来。他知道,他摆出的这盘棋,下边的步子就顺其自然了,即使他艾民不再插手女婿的事,组织部的人也会照他设计的路子走棋的。这就是艾副市长的高明之处,是他事先摆好了棋子,下棋的人只能走这一步了。其实,艾副市长设计的棋谱,看到的何止是一步之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