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一)
威廉·福克纳2018 年 11 月 18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嗒滴嗒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reductoabsurdum①,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①拉丁语,正确的拼法应为reductitoadabsurdum,意为:归谬法。
表是支靠在放硬领的纸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倾听它的滴嗒声。实际上应该说是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来。我想不见得有谁有意去听钟表的滴嗒声的。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觉滴嗒声,随着在下一秒钟里你又听到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你方才没有听见,时间却在不间断地、永恒地、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行进。就象父亲所说的那样: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里,你可以看见耶稣在对于地前进。还有那位好圣徒弗兰西斯②,他称死亡为他的“小妹妹”,其实他并没有妹妹。
②指弗兰西斯·德·阿昔斯(FrancisdiAssisi,1182-1226),意大利僧侣,他著有《咏日》,里面把“死亡”称为”小妹妹”。
透过墙壁,我听到施里夫③那张床的弹簧的格吱格吱声,接着听到他趿着拖鞋走路的沙沙声。我起床,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在台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过来面朝下,然后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我差不多能根据影子移动的情形,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因此我只得转过身让背对着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象最早的动物似的,脑袋后面是长着眼睛的,当影子在我头顶上蠕动使我痒痒的时候,我总有这样的感觉。自己养成的这样一些懒惰的习惯,以后总会使你感到后悔。这是父亲说的。他还说过,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耶稣也没有妹妹。
③昆丁在哈佛大学的同学,与昆丁台往一套宿舍,是加拿大人。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见影子了,我又开始琢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父亲说过,经常猜测一片人为的刻度盘上几根机械指针的位置,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亲说,这就象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我当时说也许是吧。心里却是怀疑的。心里一直是怀疑的。
如果今天是阴天,我倒可以瞧着窗子,回想对于懒惰的习性,父亲又是怎么说的。我想,如果天气一直好下去,对他们在新伦敦④的人来说倒是不错的。天气有什么理由要变呢?这
④美国康涅狄格州滨海一小城,哈佛大学与别的大学的学生的划船比赛在该处举行。是女人做新娘的好月份,那声音响彻在①她径直从镜子里跑了出来,从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玫瑰包玫瑰。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为小女举行婚礼。②玫瑰。不是象山茱萸和马利茇那种贞洁的花木。我说,我犯了乱伦罪了③,父亲,我说。玫瑰。狡猾而又安详。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却没有见到过划船比赛,那就应该要求退还学费。让杰生去念大学。让杰生上哈佛去念一年书吧。
①昆丁在这里联想起妹妹凯蒂结婚那天(1910年4月25日)的情景。“那声音响彻在”是英国诗人约翰,开波尔(JohnKeble,1792-1866)的诗歌《神圣的婚礼》中的半行,全句为:“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人世间最早的一次婚礼。”
②昆丁想起了他父亲寄来的宣布即将为凯蒂举行婚礼的请柬。
③昆丁想起在妹妹与推销员达尔顿·艾密司有了苟且关系后,他自己去向父亲“承认”犯了乱伦罪(其实没有)的情形。
施里夫站在门口,在穿硬领,他的眼镜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好象是在洗脸时把他那红红的脸色染到眼镜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旷课吗?”
“这么晚了吗?”
他瞧瞧自己的表:“还有两分钟就要打铃了。”
“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他还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嗫动。“我得快些了。再旷一次课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对我说——”他把表放回到口袋里。我也就不再开口了。
“你最好还是赶快穿上裤子,跑着去,”他说完,便走出去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透过墙壁听他的声音。他走进起坐室,朝门口走去。
“你还没有穿好?”德伯家的苔丝
“还没有。你先走吧。我会赶来的。”
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走廊里传来他那越来越微弱的脚步声。这时我又能听到表的滴嗒声了。我不再走来走去,而是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人们急勿匆地朝小教堂①奔去,总是那些人,挣扎着把手穿进逐渐胀大的外套袖管,总是那些同样的书和飘飞的翻领向前涌去,仿佛是洪水泛滥中漂浮的破瓦碎砖,这里面还有斯波特②。他把施里夫叫作我的丈夫。啊,别理他,施里夫说,要是他光会追逐那些骚娘们,那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在南方,人们认为自己是童男子是桩丢脸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们抓瞎吹。童贞不童贞,这对女人来说关系倒不大,这是父亲说的。③他说,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设想出来的。父亲说,这就跟死亡一样,仅仅是一种别人都有份的事儿,我就说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他就说,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还不仅是童贞的问题,于是我就说,失去贞燥的为什么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于是他说,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所有的事情,连改变它们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里夫说④。他不就是光会追逐那些小骚娘们吗;我就说,你自己有妹妹没有?你有没有?你有没有?
①哈佛大学原来是为培养牧师而设立的学府,宜至二十世纪初,宗教气氛仍然十分浓厚,学生每天上课前均需去小教堂作一简短的礼拜仪式。
②昆丁的同学。昆丁看见了他,想起了有一次与他吵架的事。
③昆丁想起他向父亲“承认”自己有罪那次,父亲跟他说的话。
④又回想到与斯波特吵架那一幕,现在是施里夫在劝昆丁不要为斯波特的自我夸耀生气。
斯波特在人群中间,就象是满街飞舞的枯叶中的一只鸟龟。他的领子竖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样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罗来纳州人,是个四年级生。他爱在俱乐部里吹牛,说他第一从不跑着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没有一次是准时的,第三四年来他没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论上教堂还是上第一节课,他身上都是不穿衬衫,脚上不穿袜子的。到十点钟光景,他一定会上汤普生咖啡馆去要两杯咖啡,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袜子,脱掉皮鞋,一面等咖啡凉一面穿袜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伙儿一样,是穿着衬衫和袜子的了。别人都小跑着经过他的身边,他却一点也不加快步子。过了片刻,四方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一只麻雀斜掠过阳光,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我。它的眼睛圆圆的,很亮。它起先用一只眼睛瞧我,接着头一扭,又用另一只眼睛来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脉搏跳动得还快。大钟开始打点了。麻雀不再转动脑袋换眼睛来看,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着我,直到钟声不再鸣响,仿佛它也在听似的。接着它倏地离开窗台,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最后一声的颤音才停息下来。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了很久,与其说是你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就象在落日斜斜的光线中耶稣和圣法兰西斯谈论他的妹妹时曾经响过而现在还在响的所有钟声一样。因为如果仅仅是下地狱?如果事情仅仅如此。事情就到此为止。如果事情到这里就自行结束。地狱里,除了她和我,再也没有别人。如果我们真的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让人们逃之夭夭,光剩下我们俩在地狱里。我犯了乱伦罪我说父亲啊是我干的不是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在我手里时我并没有。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他会下地狱的她也会去我也会去的。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如果我们能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于是父亲说那也是很可悲的,人们是做不出这样可怕的事来的他们根本做不出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来的今天认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们甚至都记不起来了于是我说,你可以逃避一切于是他说,啊你能吗。于是我就会低下头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响的骨骼,深深的河水象风儿一样吹拂着、象是一层用风构成的屋顶,很久以后人们甚至都无法在荒凉、无暇的沙地上把骨头分辨出来了。一直到那一天他说起来吧①但是只有铁熨斗才会浮起来。问题还不在你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别的等等——问题是你明白你并不需要任何帮助。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文密司。达尔顿·艾密司。但愿我是他的母亲摊手摊脚地躺着一面笑着一面抬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亲,我观察着,看着他还未变成生命便死去。她一时站在门口②
①据《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二节,耶稣曾使死人复活。昆丁在这里先想到妹妹凯蒂与达尔顿·艾密司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又想到他去与艾密司打架,艾密司把枪交给他让他开枪,他不敢开。接着又想起自己去向父亲“承认”犯了乱伦罪。最后又想到自杀,并想到自杀后自己的骨头沉在河底的情形。
②昆丁脑子里浮现出凯蒂失身那天站在厨房门口的形象。
我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们放在烟灰缸里,把表针拧下来也扔进了烟灰缸③。表还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过来,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卡嚓卡嚓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耶稣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④,华盛顿从来不说谎⑤。父亲从圣路易博览会给杰生买回来过一只表链上挂的小
③昆丁对时间特别敏感,但不想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所以把表砸了。
④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节。
⑤美国民间流传关于乔治·华盛顿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从不说谎,宁愿受父亲责罚也要向父亲承认是自己砍了家里的樱桃树。玩意儿,那是一副小观剧镜,你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瞧,可以看见一座摩天楼,一架细如蛛丝的游戏转轮,还有针尖大的尼亚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滩红迹。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开始觉得刺痛。我放下表,走进施里夫的房间,在伤口上抹了点碘酒。我用毛巾把表壳内缘的玻璃碎屑清了出来。
我取出两套换洗的内衣裤,又拿了袜子、衬衫、硬领和领带,放进皮箱。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旧西服、两双皮鞋、两顶帽子还有我那些书以外,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我把书报到起坐室,把它们掇在桌子上,这里面有我从家里带来的书也有父亲说从前人们根据一个人的藏书来判断他是不是上等人;今天,人们根据他借了哪些书不还来判断接着我锁上箱子,在上面写上地址①。这时响起了报刻的钟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倾听,直到钟声消失。
①昆丁准备自杀。他把东西装进箱子,以便让别人以后带给他的家人。
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涂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进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钮等杂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进我的手提包。我用一张纸把皮箱钥匙包上,放进一只信封,外面写上父亲的地址。我写了两张简短的字条,把它们分别封进信封。
阴影还没有完全从门前的台阶上消失。我在门里边停住脚步,观察着阴影的移动。它以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移动着,一点点爬进门口,把阴影逼口到门里边来。只不过等我听到时她已经在奔跑了①。在镜子里只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我简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象一朵花似地飞出镜子,她那长长的百纱打着旋曳在后百泛山了白光她的鞋跟咯嗒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手紧紧地把新娘礼服攥在胸前,一溜烟地跑出了镜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接着她跑下门廊我就再也听不见她的鞋跟响然后在月光底下她象是一朵云彩,那团面纱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飘过,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后面,她擦紧她的新婚礼服,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在那儿,T.P.在露水里大声说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却在木箱下大声吼叫。父亲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银护胸②。
①②昆丁脑子里浮现出凯蒂结婚那天的情景。班吉本能地感觉到凯蒂即将离开他,便在门外木箱下大声吼叫起来。挚爱班吉的凯蒂听到后不顾一切地朝班吉奔去安慰他。
②意思是:穿着大礼眼与白硬衬衣的父亲也气喘吁吁地跟着跑到了班吉眼前。
施里夫说①,“怎么,你还没有……你这是去参加婚礼呢还是去守灵?”
①回到“现在”,施里夫从小教堂回来了。
“我刚才起不来,”我说。
“你穿得这么整齐当然来不及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今天是星期天吗?”
“我想,不见得因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会把我逮起来吧。”我说。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学校广场上溜达的那些学生①。你是不是也变得自高自大,都不愿去上课了?”
①指波士顿,哈佛大学在离波上顿三英里的坎布里奇。
“我先得去吃点东西。”门口台阶上的阴影已经不见了。我走到阳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赶在我影子的紧前头,走下一级级台阶。报半小时的钟声打响了。接着钟声不再响了,在空中消失了。
“执事”①也不在邮局小我在两个信封上都贴了邮票,把给我父亲的那封扔进邮箱,给施里夫的那封揣进衣服里面的口袋,这时候我想起我上一次是在哪儿见到执事的了。那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②,他穿了一套C·A·R③的制眼,走在游行队伍里。如果你有耐心在任何一个街角多等些时候,你总会见到他出现在这个或那个游行队伍里。再前一次是在哥伦布或是加里波蒂或是某某人诞辰的那一天。他走在“清道夫”的行列里,戴着一顶烟囱似的大礼帽,拿着一面两英寸长的意大利国旗,抽着一支雪茄。在他周围都是一把把竖起的扫帚和铲子。不过,最后的一次游行肯定是穿着C·A·R·制服的那次,因为施里夫当时说。
①一个老黑人,他经常替哈佛学生办些杂事。昆丁在宿舍里留下的衣物是打算送给他的。
②每年的5月30日,为美国的法定节日。
③C·A·R·——“共和国大军”,内战时期对北军的称呼。
“嘿,瞧那老黑鬼,瞧你爷爷当初是怎样虐待黑奴的。”
“是啊,”我说,“因此他现在才可以一天接连一天地游行啦。要不是我爷爷,他还得象白人那样苦苦干活呢。”
我在哪儿都没有见到他。不过,即使是一个正正经经干活的黑人,也从来不会在你想找他的时候找到他的,更不要说是一个揩国家油吃闲饭的黑人了。一辆电车开了过来。我乘车进城。来到“派克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就在我吃饭时我听到钟敲响了。不过我想一个人至少得过一个钟点才会搞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人类进入机械计时的进程比历史本身还要长呢。吃完早饭,我买了一支雪茄。柜台上的姑娘说五角钱一支的那种最好,我就买了支五角的,我点着了烟来到街上。我停住脚步,一连吸了几口烟,接着我把烟拿在手里,继续向街角走去。我经过一家珠宝钟表店,可是我及时地把脸转了开去,到了街角,两个擦皮鞋的跟我纠缠不清,一边一个,叽叽喳喳,象乌鸦一样,我把雪茄给了其中的一个,给了另一个一只五分的镍币。他们就放过了我。拿到雪茄的那个要把它卖给另外的那个,想要那个镍市。
天上有一只时钟,高高的在太阳那儿。我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当你不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乘你不备,哄骗你去做。我能觉出我后脖颈上肌肉在牵动,接着我又听到那只表在我口袋里发出的嘀嗒声了,片刻之后,我把所有的声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里那只表的嘀嗒声。我转过身来往回走,来到那个橱窗前。钟表店老板伏在橱窗里一张桌子上修表。他的头有些秃了。他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放大镜——那是嵌在他眼眶里的一只金属筒。我走进店堂。
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啼踏声,就象九月草地里的一片蛐蛐儿的鸣叫声,我能分辨出他脑袋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只大钟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他那只眼睛显得又大又模糊,简直要从镜片里冲出来。我把我的表拿出来递给他。
“我把我的表弄坏了。”
他把表在手里翻了个个儿。“敢情。你准是把它踩了一脚。”
“是的,老板。我把它从梳妆台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里又一脚踩了上去。不过它倒还在走。”
他撬开表背后的盖子,眯起眼睛朝里面看。“象是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不彻底检查不敢说到底怎么样,我下午好好给你看看。”
“我待会儿再拿来修吧;”我说。角叁不能请你告诉我橱窗里那些表中有没有走得准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头来用他那只模糊的、简直要冲出来的眼睛瞅着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个赌,”我说,“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带眼镜。”
“那好吧,”他说。他放下表,从凳子上欠起半个身子越过栏杆朝橱窗里看去。接着又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现在是二十分——”
“别告诉我,”我说,“对不起,老板。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准的就行了。”
他又抬起头来瞅瞅我。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镜推到脑门上。放大镜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个红圈,推上去后,他的脸显得光秃秃的。“你们今天搞什么庆祝活动?”他说,“划船比赛不是要到下星期才举行吗?”
“不是为划船的亭。只不过是一个私人的庆祝活动。生日。有准的没有?”
“没有。它们都还没有校正过,没有对过时间呢。如果你想买一块的话——”
“不,老板。我不需要表。我们起坐室里有一只钟。等我需要时我再把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现在放在这儿得了。”
“我以后再来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把它放进口袋。现在,我没法透过一片纷乱的嘀嗒声听见它的声音了。“太麻烦你了。我希望没有糟蹋你大多的时间。”
“没有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拿来就什么时候拿来好了。我说,筹咱们哈佛赢了划船比赛以后再庆祝不是更好吗。”
“是的,老板。恐怕还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带上门,把嘀嗒声关在屋里。我回过头朝橱窗里看看。他正越过栏杆在观察我。橱窗里有十几只表,没有一只时间是相同的,每一只都和我那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以为只有自己准,别的都靠不住。每一只表都和别的不一样。我可以听到我那只表在口袋里发出嘀嗒声,虽然谁也看不到它,虽然它已经不能再说明时间了,不过谁又能说明时间呢?
因此我对自己说就按那一只钟的时间吧。园为父亲说过,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嚓卡嚓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微微形成一个角度①,就象一只迎风侧飞的海鸥。我一肚子都是几年来郁积的苦水,就象黑鬼们所说的月牙儿里盛满了水一样。钟表店老板又在于活了,他怄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镜的圆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打中间分开梳一中间那条纹路直通光秃的头顶,那地方象一片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泽地。
①昆丁大概是在选择他自杀的时间。他选中的那只钟“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也就是说,是指在2:49或9:17上。
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五金店。我以前还不知道熨斗是论磅买的呢。
那伙什说:“这些是十磅重的。”不过它们比我想要的显得大了些。因此我买了两只六磅的小熨斗,因为用纸一包可以冒充是一双皮鞋。把它们一起拿是够沉的,不过我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人类经验的reduetoabsurdum了,想起了我当初差一点进不了哈佛。也许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许要在学校里果上两年才能学会恰当地干成这种事①。
①指自杀。
不过,把它们托在空中反正是够重的。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来。我跳了上去。我没看见车头上的牌子。电车里人坐满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点钱的人,他们在看报,只有一个空座位,那是在一个黑鬼的旁边。他戴了顶圆顶礼帽,皮鞋银亮,手里夹着半截灭了火的雪茄。我过去总认为一个南方人是应该时时刻刻意识到黑鬼的存在的。我以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这样的。我刚到东部那会儿总不断提醒自己:你可别忘了他们是“有色人种”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么多黑孩子打过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时间与精力才能体会到,对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黑人还是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来看待他们,完了就别管他们。我早就知道,黑鬼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是他周围的自人的一种对应面。可是最初我以为没有了这么多黑人围在我身边我是会感到若有所失的,因为我揣摩北方人该认为我会这样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亚州,我才明白我的确是想念罗斯库司、迪尔西和别的人的。那天我醒来时火车是停着的,我撩起窗帘朝外张望。我在的那节车厢恰好挡在一个道口上。两行白木栅栏从小山上伸展下来,抵达道口,然后象牛角一样叉开,向山下伸去。在硬硬的车辙印当中,有个黑人骑在骡子背上,等火车开走。我不知道他在那儿等了有多久,但他劈开腿儿骑在骡背上,头上裹着一片毯子,仿佛他和骡子,跟栅栏和公路一样,都是生就在这儿的,也和小山一样,仿佛就是从这小山上给雕刻出来的,象是人家在山腰上设置的一块欢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老黑人没有鞍,两只脚几乎垂到了地上,那只骡子简直象只兔子。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说,“懂不应规矩?”
“啥呀,先生?”他瞅了瞅我,接着把毯子松开,从耳边拉开去。
“圣诞礼物呀!”我说。
“噢,真格的,老板。您算是抢在我头里了。是不?”
“我饶了你这一回。”我把狭窄的吊床上的裤子拖过来,摸出一只两角五分的硬币。“下回给我当心点。新年后两天我回来时要经过这里,你可要注意了。”我把硬币扔出窗子。“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老公公的礼物吧。”①
①美国南方有这样的习俗:圣诞节期间,谁先向对方喊“圣诞礼物”,对方就算输了,应该给他礼物——当然不一定真给。昆丁回家过圣诞节,经过弗吉尼亚州,觉得回到了南方,心里一高兴,便和老黑人开这样的玩笑。这也是前面所说的他“想念”黑人的一种表现。
“是的,先生,”他说。他爬下骡子,拣起硬币,在自己裤腿上蹭了蹭。“谢谢啦,少爷,谢谢您啦。”这时火车开始移动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子,伸到寒冷的空气中,扭过头去看看。他站在那头瘦小得象兔子一样的骡子旁,人和畜生都那么可怜巴巴、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列车拐弯了,机车喷发出几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那样平稳地离开了视域,还是那么可怜巴巴,那么有永恒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他们身上既有幼稚的随时可见的笨拙的成分也有与之矛盾的稳妥可靠的成分这两种成分照顾着他们保护着他们不可理喻地爱着他们却又不断地掠夺他们并规避了责任与义务用的手法太露骨简直不能称之为狡诡他们被掠夺被欺骗却对胜利者怀着坦率而自发的钦佩一个绅士对于任何一个在一场公正的竞赛中赢了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情,此外他们对自人的怪僻行为又以一种溺爱而耐心到极点的态度加以容忍祖父母对于不定什么时候发作的淘气的小孙孙都是这样慈爱的,这种感情我已经淡忘了。整整一天,火车弯弯曲曲地穿过迎面而来的山口,沿着山岩行驶,这时候,你已经不觉得车子在前进,只听得排气管和车轮在发出吃力的呻吟声,永无穷尽的耸立着的山峦逐渐与阴迢的天空融为一体,此时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家里,想起那荒凉的小车站和泥泞的路还有那些在广场上不慌不忙地挤过来挤过去的黑人和乡下人,他们背着一袋袋玩具猴子、玩具车子和糖果,还有一支支从口袋里杵出来的焰火筒,这时候,我肚子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蠕动,就象在学校里听到打钟时那样。
我要等钟敲了三下之后再开始数数①。到了那时候,我方开始数数,数到六十便弯起一只手指,一面数一面想还有十四只手指要弯,然后是十三只、十二只,再就是八只、七只,直到突然之间我领悟到周围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思想全不敢走神,我在说:“什么,老师?”“你的名字是昆丁,是不是?”洛拉小姐②说。接下去是更厉害的屏气止息,所有人的思想都不敢开小差,叫人怪难受的,在寂静中手都要痉挛起来。“亨利,你告诉昆丁是谁发现密西西比河的,伯索托③。”接着大家的思想松弛下来了,过了一会,我担心自己数得太慢,便加快速度,又弯下一只手指,接着又怕速度太快,便把速度放慢,然后又担心慢了,再次加快。这样,我总设法做到刚好在钟声报刻时数完,那儿十只获得自由的脚已经在移动,已经急不可耐地在磨损的地板上擦来擦去,那一天就象一块窗玻璃受到了轻轻的、清脆的一击,我肚子里在蠕动。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坐着一动不动,扭来扭去。④她一时站在门口。班吉。大声吼叫着。⑤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小儿子⑥在吼叫。凯蒂、凯蒂!
①昆丁想起自己小时候等下课时用弯手指来计算时间的事。
②昆丁在杰弗生上小学时的教师。
③埃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DeSoto,1500?-1542),西班牙探险家。
④昆丁想起几年前他在老家和一个名叫娜塔丽的少女一起玩耍的情景。
⑤又想起他妹妹凯蒂失身那天的情景。
⑥这是康普生太太给小儿子换名字时所说的话。/
我打算拔腿跑开。⑦他哭了起来于是她走过去摸了摸他。别哭了。我不走。别哭了。他真的不哭了。迪尔西。
⑦昆丁想起1898年祖母去世那晚的事。在回大房子时,班吉哭了,凯蒂安慰他。
只要他高兴你跟他说什么他就能用具子闻出来。他不用听也不用讲。⑧
⑧昆丁又想起100年给班吉改名那一天的事。
他能闻出人家给他起的新名字吗?他能闻出坏运气吗?
他何必去操心运气好还是坏呢?运气再也不能让他命运更坏了。
如果对他的命运没有好处,他们又何必给他改名呢?
电车停下了,启动了,又停了下来。⑨我看到车窗外许多人头在攒动,人们戴的草帽还很新,尚未泛黄。电车里现在也有几个女人了,带着上街买东西用的篮子。穿工作服的男人员开始多于皮鞋捏亮戴着硬领的人了。
⑨回到“当前”。
那黑人逝碰我的膝盖。“借光,”他说,我把腿向外移了移让他过去。我们正沿着一堵空墙行驶,电车的铿铿声弹回到车厢里,声波打在那些膝上放着篮子的女人和那个油污的帽子的帽带上插着一只烟斗的男人身上。我闻到了水腥味,接着穿过墙的缺口我瞥见了水光①和两根桅杆,还有一只海鸥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是停栖在桅杆之间的一根看不见的线上。我举起手伸进上装去摸摸我写好的那两封信。这时,电车停了,我跳下电车。
①这里指的是查尔斯河。该河在入海处隔开了波士顿与哈佛大学所在地坎布里奇。河东南是波士顿,河西北是坎布里奇。
吊桥正打开了让一只纵帆船过去。它由拖船拖着,那条冒着烟的拖船紧挨在它的舷后侧行驶。纵帆船本身也在移动,但一点也看不出它靠的是什么动力,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在前甲板上绕绳圈,身上给晒成了烟草色。另一个人,戴了顶没有帽顶的草帽,在把着舵轮。纵帆船没有张帆就穿过了桥,给人以一种白日见鬼的感觉,三只海鸥在船厩股上空尾随,象是被看不见的线牵着的玩具。
吊桥合拢后,我过桥来到河对岸,倚在船库上面的栏杆上。浮码头边一条船也没有,几扇闸门都关着。运动员现在光是傍晚来划船,这以前都在休息。②桥的影子、一条条栏杆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都平躺在河面上,我那么容易地欺骗了它,使它和我形影不离,这影子至少有五十英尺长,但愿我能用什么东西把它按到水里去,按住它直到它给淹死,那包象是一双皮鞋的东西的影子也躺在水面上。黑人们说一个溺死者的影于是始终待在水里等待着他的。影子一闪一烁,就象是一起一伏的呼吸,浮码头也慢慢地一起一伏,也象在呼吸。瓦砾堆一半浸在水里,不断愈合,被冲到海里去;冲进海底的孔穴与壑窟。水的移动真是相当于那个的那个。人类一切经验的Reductoabsurdum嘛,而那两只六磅重的熨斗,比裁缝用的长柄熨斗还沉呢。迪尔西又该说这样浪费罪过罪过了。奶奶死去的时候班吉知道的。他哭了。他闻到气味了。他闻出来了。
②这儿是哈佛大学划船运动员放船的船库。
那只拖船又顺水回到下游来了,河水被划破,形成一个个滚动不已的圆柱体,拖船过处,波浪终于传到河边,晃动着浮码头,圆柱形的水浪拍击着浮码头,发出了扑通扑通的声音,传来一阵长长的吱嘎声,码头的大门给推后去,两个人拉了只赛艇走了出来。他们把赛艇放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布兰特②带着两把桨出现了。他身穿法兰绒衣裤,外面是一件灰茄克,头上戴一顶硬梆梆的草帽。不知是他还是他母亲在哪儿看到说,牛津大学的学生是穿着法兰绒衣裤戴着硬草帽划船的,因此三月初的一天他们给吉拉德买了一条双桨赛艇,于是他就穿着法兰绒衣裤戴着硬草帽下河划船了。船库里的人威胁说要去找警察③,可是布兰特不理他们,还是下河了。他母亲坐着一辆租来的汽车来到河边,身上那套毛皮衣服象是北极探险家穿的,她看他乘着时速二十五英里的凤离岸而去,身边经常出现一堆堆肮脏的羊群似的浮冰。从那时起我就相信,上帝不仅是个上等人,是个运动员;而且他也是个肯塔基人。他驶走后,他母亲掉过车头开回到河边,在岸上与他并排前进,汽车开着低速慢慢地行驶。人们说你简直不敢说这两人是认得的,那派头就象一个是国王,另一个是王后,而人甚至都不对看一眼,只顾沿着平行的轨道在马萨诸塞州移动,宛若一对行星。
②吉拉德·布兰特,昆丁的哈佛大学同学,也是南方人(据后面说是肯塔基州人)。他是个阔少爷,非常傲慢无礼。他的母亲为人势利、一举一动都模仿英国贵族的气派。
③三月天气太冷,河面上都是浮冰,不宜下河划船。
现在,他上了船开始划桨。他如今划得不错了。他也应该划得不错了。人家说他母亲想让他放弃划船,去干班上别的同学干不了或是不愿干的事,可是这一回他倒是很固执。如果你可以把这叫作固执的活,他坐在那儿,一面孔帝王般无聊的神情,头发是感曲而金黄色的,眼珠是紫色的,长长的眼睫毛还有那身纽约定做的衣服,而他妈妈则在一旁向我们夸耀她的吉拉蔼的那些马怎么样,那些黑佣人怎么样,那些情妇又是怎么样。肯培基州为人夫与人父者有福了,因为她把吉拉德带到坎布里奇来了。在城里她有一套公寓房间,吉拉德自己也有一套,另外他在大学宿舍里又有一套房间。她倒允许吉拉德和我来往、因为我总算是天生高贵,投胎时投在梅逊一迪克逊线①以南,另外还有少数几个人配做吉拉德的朋友,也是因为地理条件符合要求(最低限度的要求).至少是原谅了他们,或者不再计较了。可是自从她半夜一点钟在小教堂门口见到斯波特出来他说她不可能是个有身份的太太因为有身份的太太是不会在晚上这个时辰出来的这以后她再也不能原谅斯波特因为他用的是由五个名字组成的长长的姓名,包括当今一个英国公爵府的堂名在内。我敢肯定她准是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的:有某个曼戈特或摩蒂默②家的浪荡公子跟某个看门人的女儿搞上了,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先不说这是她幻想出来的还是别的情况。斯波特的确爱到处乱串;他毫无顾忌,什么也拦不住他。
①南北战争前南方与北方之间的分界线。
②这两个姓,前者属于诺尔曼世家,后者属于盎格罗-诺尔曼世家,在布兰特太太看来,都是有贵族气的姓。
小艇现在成了一个小黑点,两叶桨在阳光下变成两个隔开的光点,仿佛小船一路上都在眨眼似的。你有过姐妹吗?①没有不过她们全一样的都是骚货。你有过姐妹吗?她一时站在门口。都是骚货。她来到门口的那会儿还不是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牌衬衫②。我过去一直以为它们是卡其的;军用卡其,到后来亲眼看到了才知道它们是中国厚绸子的或是最细最细的绒布的因为衬衫把他的脸③衬得那么黄把他的眼睛衬得那么蓝。达尔顿·艾密司。漂亮还算是漂亮,只是显得粗俗;倒象是演戏用的装置。只不过是纸浆做的道具,不信你摸摸着。哦,是石棉的。不是真正青铜的。只是不愿在家里与他见面。④
①又想起1用0年夏未遇到达尔顿·艾密司那一天。这一句话是昆丁说的,下一句是达尔顿·艾密司说的。
②从达尔顿·艾密司联想到达尔顿牌衬衫。
③又从衬衫想到达尔顿·艾密司的脸。
④又回到凯蒂失身那天的情景,这一句是凯蒂的话。下面那一段先是达尔顿·艾密司的话,然后是昆丁与凯蒂的对话。
“凯蒂也是个女人,请你记住了。她也免不了要象个女人那样地行事。
你干吗不把他带到家里来呢,凯蒂?你干吗非得象个黑女人那样在草地里在土沟里在丛林里躲在黑黝黝的树丛里犯贱呢。
过了片刻,这时候,我听见我的表的嘀嗒声已经有一会儿了。我身子压在栏杆上,感觉到那两封信在我的衣服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我靠在栏杆上,瞧着我的影子;我真是把我的影子骗过了。我沿着栏杆移动,可是我那身衣服也是深色的,我可以擦擦手,瞧着自己的影子,我真的把它骗过去了。我带着它走进码头的阴影。接着我朝东走去。
哈佛我在哈佛的孩子哈佛哈佛①她在运动会上遇到一个小男孩,是个得了奖章脸上有脓疮的。②偷偷地沿着栅栏走过来还吹口哨想把她象叫唤小狗似地叫出去。家里人怎么哄也没法让他走进餐厅于是母亲就相信他是有法术的一等他和凯蒂单独在一起他就能蛊惑住她。可是任何一个恶棍他躺在窗子下面木箱旁边嚎叫着③只要能开一辆轿车来胸前纽扣眼里插着朵花就行了。哈佛。④昆丁这位是赫伯特。这是我在哈佛的孩子。赫伯特会当你们的大哥哥的他已经答应给杰生在银行里谋一份差事了。
①想起他母亲康普生太太给他介绍凯蒂的未婚夫赫伯特·海德时的情景,这件事发生在1910年4月23日,凯蒂结婚的前两天。
②想起凯蒂小时候与一小男孩邂逅,后来与他接吻的事,时间大约是在1906或1907年。
③想起凯蒂结婚那天班吉的行为。
④下面是康普生太太介绍时吹嘘自己未来的女婿如何慷慨大度。
脸上堆满了笑,赛璐珞似的虚情假意就象是个旅行推销员。一脸都是大白牙却是皮笑肉不笑。⑤我在北边就听说过你了。⑥一脸都是牙齿却是皮笑肉不笑。你想开车吗?⑦
⑤这里写昆丁对赫伯特·海德的印象。
⑥赫伯特·海德在哈佛时因打牌作弊被开除出俱乐部,又因考试时作弊被开除学籍,在哈佛学生中声名狼藉。昆丁这里有意地讥刺他。⑦赫伯特为了讨好凯蒂,把自己的汽车给她,让她开车。
上车吧昆丁。
你来开车吧。
这是她的车你的小妹妹拥有全镇第一辆汽车你不感到骄傲吗是赫伯特送的礼。路易斯每天早上都给她上驾驶课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⑧谨订于壹仟玖佰壹抬年肆月贰抬伍日在密西西比杰弗生镇为小女凯丹斯与悉德尼·赫伯特·海德先生举行婚礼恭请光临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敬启。②又:八月一日之后在寒合会客敝址为印第安纳州南湾市××街××号③。施里夫说你连拆都不拆开吗?三天。三次。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年轻的洛钦伐尔④骑马从西方出走也未免太急了一些,是不是?⑤
①以上这句是康普生太太讲的。路易斯是住在康普生家附近的黑人,他心灵手巧,又是个打猎能手。
②这是康普生先生为凯蒂结婚发出的结婚请柬。昆丁收到后三天没拆开信。施里夫感到奇怪,所以有下面的话。
③这是赫伯特·悔德在请柬上加的附言,表示他与凯蒂度过蜜月后将回到他在印第安纳州的老家去住。
④苏格兰作家华尔特·司各特著名叙事诗《马米恩》第五歌中一谣曲中的英雄。正当他的情人快要与别人结婚时,他带上情人骑马出走;此处昆丁把海德比作洛钦伐尔。
⑤回想起和施里夫的对话。施里夫看见昆丁一直不拆结婚请柬,而且还把它供在桌上,便不断问他,提醒他。昆丁嫌施里夫多管闲事。接着又从施里夫说自己眼睛不好的话联系到打架时打人家眼镜的事。
我是南方人。你这人真逗,是不是。
哦对的我知道那是在乡下某个地方。
你这人真逗,真是的。你应该去参加马戏团。我是参加了。我就是因为给大象身上的蚤子饮水才把眼睛弄坏的。三次这些乡下姑娘。你简直没法猜透她们的心思,是不是。哼,反正拜伦也从未达到过他的目的,感谢上帝。可是别往人家的眼镜上打呀。你连拆都不拆开吗?那封信躺在桌子上每只角上都点着一支蜡烛两朵假花捆在一根玷污的粉红色吊袜带上。①往人家的眼镜上打呀。
①昆丁把他妹妹的结婚请柬视为一具棺枢,给它点燃蜡烛,献上吊袜带做的花圈。
乡下人真是可怜见的①他们绝大部分从未见过汽车按喇叭呀凯丹斯好让她都不愿把眼睛转过来看我他们会让路的都不愿看我你们的父亲是会不高兴的如果你们压着了谁我敢说你们的父亲现在也只好去买一辆了你把汽车开来我真有点为难赫伯特当然我坐着兜兜凤是非常痛快的咱们家倒是有一辆马车可是每逢我要坐着出去康普生先生总是让黑人们干这干那倘若我干涉一下那就要闹翻天了他坚持要让罗斯库司专门待候我随叫随到不过我也明白这会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人们作出许诺仅仅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待我的宝贝小女儿呀赫伯特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的赫伯特简直把我们全都惯坏了昆丁我给你的信中不是说了吗他打算让杰生高中念完之后进他的银行杰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银行家的在我这些孩子中只有他有讲实际的头脑这一点还全靠了我因为他继承了我娘家人的特点其他几个可全都是十足的康普生家的脾气杰生拿出面粉来。他们在后廊上做风筝出售每只卖五分,他一个还有帕特生家的男孩。杰生管账。②
①以下是康普生太太坐在赫伯特的汽车上兜凤时说的话。
②昆丁从母亲夸耀杰生的话想起杰生从小就爱做买卖,有一回与邻居的孩子合作做风筝出售,后来因为分钱不匀两人吵翻了。
这一辆电本上倒没有黑人,一顶顶尚未泛黄的草帽在车窗下流过去。是去哈佛的。①我们卖掉了班吉的他躺在窗子下面的地上,大声吼叫。我们卖掉了班吉的牧场好让昆丁去上哈佛你的好弟弟。你们的小弟弟。
①昆丁过桥后搭上一辆电车,从售票员说明车子去向的话(“是去哈佛的”)中联想自己来哈佛上学家中卖掉“班吉的牧场”(即本书开头所提到的那片高尔夫球场)给他凑学费的亭。接着又想到凯蒂结婚那天班吉大闹的情景。
你们应该有一辆汽车它会给你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好处你说是不是呀昆丁你瞧我马上就叫他昆丁了凯丹斯跟我讲了那么许多他的事。”①
①又想到与赫伯特·海德见面那次的事。这段话是当时侮德说的。
你叫他昆丁这很好嘛我要我的孩子们比朋友还亲密是的凯丹斯跟昆丁比朋友还亲密父亲啊我犯了乱真可怜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姐妹没有姐妹根本没有姐妹别间昆丁他和康普生先生一看到我身体稍微好些下楼来吃饭就觉得受了侮辱似的不太高兴我现在是胆大包天等这婚事一过去我就要吃苦头的而你又从我身边把我的小女儿带走了我的小妹妹也没有了。如果我能说母亲呀。母亲除非我按自己的冲动向您求婚而不是向凯蒂否则我想康普生先生是不会来追这辆车的。②
②赫伯特·海德在对康普生太太讲奉承话。
啊赫伯特凯丹斯你听见没有她不愿用温柔的眼光看我却梗着脖子不肯扭过头来往后看不过你不必吃醋他不过是在奉承我这个老太婆而已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个成熟的结过婚的大女儿那我就不敢设想了。
您说哪里的话您看上去就象一个小姑娘嘛您比凯丹斯显得嫩相得多啦脸色红红的就象是个豆寇年华的少女一张谴责的泪涟涟的脸一股樟脑味儿泪水味儿从灰蒙蒙的门外隐隐约约地不断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啜泣声也传来灰色的忍冬的香味。①把空箱子一只只从阁楼楼梯上搬下来发出了空隆空隆的声音象是棺材去弗兰区·里克。盐渍地没有死人。
①回想到康普生一家得知凯蒂失身后的反应。康普生太太拿了一方洒了樟脑水(可以醒脑)的手帕在哭泣,康普生先生决定让凯蒂前往弗兰区·里克(FrenchLick,印第安纳州南部一疗养胜地)换换环填,借以摆脱与达尔顿·艾密司的关系。家人把空箱子从阁楼搬下来准备行装。空箱子的声音使昆丁想起棺材,又从“里克”(Lick)想到了”盐渍地”(saltLick)。
有的戴着尚未泛黄的草帽有的没戴帽子。有三年的时间我都不能戴帽子。我无法忍受帽子。世界上没有了我也没有了哈佛之后,帽子还会有吗。爸爸说的,在哈佛,最精彩的思想象是牢牢地攀在旧砖墙上的枯爬藤。到那时就没有哈佛了。至少对我来说是没有了。又来了。比以前更忧郁了。哼,又来了。现在是心情最最不好的时候了。又来了。
斯波特身上已经穿好衬衣:那现在一定是中午了。待会儿我重新见到我的影子时如果不当心我又会踩到那被我哄骗到水里去的浸不坏的影子上去的。可是不妹妹。我是怎么也不会这样子的。我决不允许别人侦察我的女儿①我是决不会的。②
①康普生太太派杰生去监视凯蒂,康普生先生知道后非常生气,说了这样的话。
②从上一行的“可是不妹妹”直到此处(仿宋体字除外)是凯蒂失身那晚昆丁对凯蒂说的话。
你叫我怎么管束他们呢你老是教他们不要尊重我不要尊重我的意志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姓巴斯康的人可是难道能因为这一点就教我的孩子我自己吃足苦头生下来的孩子不要尊重我吗③用硬硬的皮鞋跟把我影子的骨头踩到水泥地里去这时我听见了表的嘀嗒声,我又隔着外衣摸了摸那两封信。
③这是康普生太太与康普生先生吵嘴时所说的话。巴斯康是她娘家的姓。
我不愿我的女儿受到你或是昆丁或是任何人的监视不管你以为她干了什么坏事
至少你也认为存在着她应该受到监视的理由吧
我是决不会这么干的决不会的。①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本来也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可是女人是互相之间都不尊重也是不尊重自己的②
①昆丁对凯蒂讲的话。
②这一段与下面一些话(仿宋体)是凯蒂失身那晚父亲与昆丁所讲的话。
可是为什么她要我的脚刚踩在我的影子上钟声响了,不过那是报刻的钟声。①在哪儿我都没有看见执事的影子。以为我会以为我可以
①电车开到哈佛,昆丁下车寻找执事。
她不是有意的女人做事情就是这样这也是因为她爱凯蒂嘛
街灯沿着坡伸延到山下然后又上坡通往镇子我走在我影子的肚子上。我可以把手伸到影子之外去。只觉得父亲就坐在我的背后在那夏天与八月的令人烦躁不安的黑暗以外那街灯父亲和我保护妇女不让她们彼此伤害不让她们伤害自己我们家的妇女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并不掌握我们渴想熟谙的关于人的知识她们生来具有一种猜疑的实际肥力它过不多久就会有一次收成而且往往还是猜对了的她们对罪恶自有一种亲和力罪恶短缺什么她们就提供什么她们本能地把罪恶往自己身上拉就象你睡熟时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一样她们给头脑施肥让头脑里犯罪的意识浓浓的一直到罪恶达到了目的不管罪恶本身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①“执事”夹在两个一年级生中间走来了。他还浸沉在游行的气氛中,因为他向我敬了一个礼,一个十足高级军官派头的礼。
①这一段是康普生先生发的议论。
“我要和你谈一下,”我说,停住了脚步。
“和我谈?好吧。再见了,伙计们,”他说,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很高兴能和您聊一会儿。”这就是执事,从头到脚都是执事的气味。就说你周围的那些天生的心理学家吧。他们说执事四十年来每逢学期开始从未漏接一班火车,又说他只消瞥一眼便能认出谁是南方人。他从来也不会搞错,而且只要你一开口,他就能分辨出你是哪个州的。他有一套专门接车穿的制服,活象是演《汤姆大伯的小屋》的行头,全身上下都打满补钉,等等等等。
“是啦,您哪。请这边走,少爷,咱们到啦,”说着按过你的行李。“嗨,孩子,过来,把这些手提包拿上。”紧接着一座由行李堆成的小山就慢慢向前移动起来,露出了后面一个大约十五岁的黑人少年,执事不知怎的又往他身上添了一只包,押着他往前走。“好,瞅着点,可别掉在地上呀。是的,少爷,把您的房间号码告诉俺这黑老头儿,等您到房里,行李早就会在那儿凉着啦。”
从这时起,直到他把你完完全全制服,他总是在你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无所不在,喋喋不休,可是随着他的衣饰不断改进,他的气派也逐渐北方化了,到最后他敲了你不少竹杠,等你明白过来他已经在直呼你的名字,叫你昆丁或是别的什么,等你下回再见到他,他会穿上一套别人扔掉的布鲁克斯公司出品的西服,戴上一顶绕着普林斯顿大学俱乐部缎带的帽子了是什么样的缎带我可忘了那是别人送他的他一厢情愿地坚信这是亚伯·林肯的军用饰带上裁下来的。多年以前,那还是他刚从家乡来到大学的那会儿,有人传播说他是个神学院的毕业生。等他明白过来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时,他真是喜不自胜,开始自己到处讲这件事,到后来他准是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反正他给别人说了许多他大学生时代的又长又没一点意思的轶事,很亲热地用小名来称呼那些已经作古的教授,称呼一般用得都不对头。不过对于一年年进来的天真而寂寞的一年级新生,他倒不失为一个向导、导师和朋友,而且我认为尽管他耍了这么多小花招,有点伪善,在天堂里那位的鼻孔里,他的臭气却不比别人的更厉害些。
“有三四天没见到您了,”他说,眼睛盯着我看,还是沉浸在他那种军队的光辉中。“您病了吗?”
“没有。我身体挺好的。穷忙呗,无非是。不过,我倒是见到过你的。”
“是吗?”
“在前几天那次游行队伍里。”
“哦,对了。是的,我是游行来着。这种事我不大有兴趣,这您是知道的,可是后生们希望有我一个,老战士嘛。女士们希望老战士都出来露露面,您懂吗。因此我只好服从。”
“意大利人过节那回你也参加了,”我说,“你还得服从基督教妇女禁酒会的命令吧,我想。”
“那次吗?我是为了我女婿才参加的。他有意思在市政府里混个差事。做清道夫。我告诉他那活儿清闲,等于是抱着一把扫帚睡大觉。您瞧见我了,是吗?”
“两回都见到你了。是的。”
“我是问您,我穿了制服的模样。神气吗?”
“帅极了。你比队伍里所有的人都神气。他们应当让你来当将军的,执事。”
他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手是黑人的那种精疲力竭的、柔若无骨的手。“听着。这件事可不能外传。我告诉您倒不要紧,因为,不管怎么说。咱们是自己人嘛。”他身子向我稍稍倾过来,急急他讲着,眼睛却没有瞧春我。“眼下我是放出了长线呢。等到明年,您再瞧吧。您先等着。往后您就瞧我在什么队伍里游行。我不必告诉您这件事我是怎么办成的;我只说,您拭目以待好了,我的孩子。”到这时,他才瞅了瞅我,轻轻地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身子以他的脚跟为支点,从我身边弹了回去,一面还在对我点头。“是的,先生。三年前我改人民主党可不是白改的。我女婿吃市政府的饭;我呢——是啊,先生。如果改入民主党能使那个兔崽子去干活……至于我自己呢,从前天开始算起,再过一年,您就站在那个街角上等着瞧吧。”
“我但愿如此,你也应该受到重视了,执事。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把信从口袋里摸出来,“明天你到我宿舍去;把这封信交给施里夫。他会给你点什么的。不过一定得等到明天,你听见了吗?”
他接过信细细地观察着。“封好了。”
“是啊。里面有我写的字条;明天才能生效。”
“呀,”他说。他打量着信封,嘴撅了起来。“有东西给我,您说?”
“是的。我准备给你的一件礼物。”
他这会儿在瞧着我了,那只信封在阳光下给他那只黑手一衬,显得格外白。他的眼睛是柔和的、分不清虹膜的、棕褐色的,突然间,我看到,在那套白人的华而不实的制服后面、在白人的政治和白人的哈佛派头后面,是罗斯库司在瞧着我,那个羞怯、神秘、口齿不清而悲哀的罗斯库司。“您不是在给一个黑老头儿开玩笑吧,是吗?”
“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难道有哪个南方人作弄过你吗?”
“您说得不错。南方人都是上等人。可是跟他们没法一块儿过日子。”
“你试过吗?”我说。可是罗斯库司消失了。执事又恢复了他长期训练自己要在世人面前作出的那副模样:自负、虚伪,却还不算粗野。
“我一定照您的吩咐去办,我的孩子。”
“不到明天可别送去,记住了。”
“没错儿,”他说,“我懂,我的孩子。嗯——”
“我希望——”我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既慈祥又深沉。突然我伸出手去,我们握了握手,他显得很庄严,站在他那场市政府与军队的美梦的不可一世的高度。“你是个好人,执事。我希望……你随时随地帮助了不少年轻人。”
“我一直想法好好对待所有的人,”他说。“我从来不划好多线,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个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人,不管我是在哪儿认识他的。”
“我希望你始终象今天这样人缘好,”
“我跟年轻人挺合得来。他们也不忘记我,”他说,一面挥挥那只信封。他把信放进衣袋,然后扣上外衣。“是的,先生,”他说,“我好朋友是一直不少的。”
钟声又鸣响了,是报半点钟的钟声。我站在我影子的肚子上,听那钟声顺着阳光,透过稀稀落落、静止不动的小叶子传过来,一声又一声,静温而安详。一声又一声,静谧而安详,即使在女人做新娘的那个好月份里,钟声里也总带有秋天的味道。躺在窗子下面的地上吼叫①他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②从婴儿们的口中。那些街灯③钟声停住了。我又回进邮局,把我的影子留在人行道上,下了放然后又上坡通往镇子就象是墙上挂着许多灯笼一盏比一盏高。父亲说因为她爱凯蒂所以她是通过人们的缺点来爱人们的。毛莱舅舅在壁炉前劈开双腿站着,他一只手不得不从火前移开一段时间,好举杯祝别人圣诞节快乐④。杰生跟着跑着摔了一跤,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因此好象双翅被缚的家禽似的躺着,直到威尔许过来把他抱起来。你干吗不把两只手放在口袋外面这样你跑的时候就不容易摔跤了躺在摇篮里脑袋滚来滚去把后脑勺都滚扁了。凯蒂告诉杰生说这是威尔许说的毛莱舅舅之所以不干活是因为他小时候睡在摇篮里滚来滚去把后脑勺都滚扁了。
①凯蒂结婚那天班吉的表现。
②凯蒂失身那个夜晚的情景。“他”指班吉。
③凯蒂失身那个夜晚父子谈话时所见。“那些街的”这一回忆为”当前”钟声的停止所打断,接着昆丁又继续回忆。
④昆丁又想起某个圣诞节的情景以及弟弟杰生小时候的一些琐事。
施里夫在人行道上走过来,蹒蹒跚跚的,胖嘟嘟的,显得怪一本正经的,在不断闪动的树叶的阴影下他那副眼镜闪着反光,象是两只小水潭。
“我给了执事一张字条,让他来取一些东西。我今天下午也许回不去,所以千方请你等到明天再给他,行不行?”
“行啊。”他盯看着我。“嗨,你今天到底在干什么呀?穿得整整齐齐地逛来逛去,象是在等着看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你今天早上去上心理学课了?”
“我什么也没干。明天再给他,知道吗?”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是双我拿去打了前掌的皮鞋;一定要到明天再给他,你听见了吗?”
“好了。听见了。哦,对了,桌子上有一封信,你早上拿了吗?”
“没拿。”简·爱
“在桌子上。是塞米拉米司①写来的。车夫十点以前送来的。”
②传说中聪明而美丽的亚述王后。这里指布兰特太太。
“好吧。我会去拿的。不知这回她又要搞什么花样了。”
“再组织一次军乐演奏会呗,我猜。得啦达达吉拉德布拉。
‘鼓再敲得响一些,昆丁。’上帝啊,我真高兴我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他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书,身材已经有些臃肿了,胖嘟嘟的,那么一本正经。那些街灯你认为是这样吗就因为我们的先辈中有一位当过州长有三位是将军而母亲家里却不是
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比死去的人强可是任何一个活着或死去的人都不比另一个活着或死去的人强多少然而母亲头脑里已经有了固定的看法。完了。完了。那么说我们都中毒了你把罪恶与道德混为一谈了妇女们都不是这样想的你母亲想的是道德的问题至于这件事是否是罪恶她根本没有想过①。
①这又是康普生先生在发议论。
杰生②我可得走了别的孩子由你管我把杰生带走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让他可以顺顺当当地长大忘掉这一切别的孩子都不爱我他们压根儿没爱过什么身上都有康普生家那股自私自利与莫名其妙的自高自大劲儿杰生是唯一我信得过不用害怕的孩子③。
②这里的“杰生”是康普生太太称呼她的丈夫,后面的“杰生”指的是她的儿子。
③这是康普生家得悉凯蒂的事后,康普生太太讲的话。以下是康普生先生与她的对话。
废话杰生是挺好的我刚才在想是不是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就带着凯蒂到弗兰区·里克去。
那末把杰生留下来家中没别人只有你和那些黑人
她会把他忘掉的于是所有那些风言风语自会销声匿迹盐渍地没有死人
没准儿我可以给她找到一个丈夫盐渍地没有死人
电车开近了停了下来。空中还在回荡着报半点钟的钟声。我上了车,车又继续齐了,车声盖过了报半点钟的钟声。不,是报三刻的钟声。这么说离十二点也就只有十分钟光景了。要离开哈佛①你母亲的梦想是让你进哈佛因此得卖掉班吉的牧场。
①昆丁想到坎布里奇郊外的阿尔斯顿(Alston)去,为此搭上一辆电车离开哈佛。②以下一大段话是康警生太太与其丈夫吵嘴时的自我辩白。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呀。老天爷竟然让我生下这样的孩子一个班吉明已经够我受的了现在又出了她的事她对自己的亲娘哪里有一点点感情我为她吃了多少苦头为她操心着她打算作出了一切牺牲可以说是掉到了深渊的最底层可是打从她一生下来扒开眼皮起就没有不存私心地给我着想过一次有时候我瞧着池心里不由得要纳闷她是不是真是我肚子怀的杰生才是我的亲骨肉呢打我头一回把他抱在怀里起他就从来没让我伤过心我当时就知道他是我的喜悦是我的希望我本来以为班吉明已经是对我所犯的罪孽的够沉重的惩罚了他来讨债是因为我自卑自贱嫁给一个自以为高我一等的男人这我不怪谁我爱班吉明超过别的孩子原因就在于此因为这是我的罪责虽然杰生始终揪着我的心可是现在我知道我的罪还没有受够现在我知道我不但得力自己赎罪而且还得为你犯下的过错赎罪为了你的所作所为为了你们这些高贵伟大的人物给我留下的罪孽可是你是要为这些事承担责任的你总会给你的亲骨血的过错找到借口的错的总是只有杰生因为与其说他是康普生家的还不如说是巴斯康家的其实你自己的女儿我的小女儿我的宝贝小妞唉她也她也不见得高明当我是个姑娘家的时候我当然没有你那么有福气我只不过是个姓巴斯康的我受到的家教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中间道路要就是当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要就是不当可是凯蒂一点点小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让自己贱到这样的地步你不知道吗我只消看着她的眼睛便可以知道真相你也许以为她会跟你说可是她是不会说的她诡秘得很你们不了解她的脾气我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这些事情与其告诉你我还不如死了呢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好吧你怪杰生吧指责我派他去监视她吧好象这样做真有什么不对似的可是你却放任你自己的女儿我知道你不爱杰生你一听人家说他的坏话总是相信是的你没有象以前老是嘲笑毛莱那样地嘲笑他你再也不能伤害我了你的儿女已经对我伤害得够厉害的了反正我也快离开人世了就是杰生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保护他我每天看他单怕康普生家的特征终于会在他身上显露出来这期间他姐姐溜出去会她那个你们叫什么来着你看见过那人没有你甚至都不让我去查明那人是谁这倒不是为了我我看都不想看他这是为了你是为了保护你可是你都不让我试着办那么谁来保护你那高贵纯洁的血统呢咱们光是交叉着手老老实实地坐着可她呢不仅败坏你的名声而且也污染了你的孩子们所呼吸的空气杰生①你必须让我走我受不了啦让我带杰生走其他几个留在你身边他们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杰生是的他们是陌生人与我没一点儿关系我真怕他们我可以带杰生到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我要跪下来祈祷请求赦免我的罪愈好让杰生逃避这种灾害并且忘掉别的孩子曾经犯过。
①此处的杰生指的是康普生先生,下面指的是其次子。
如果方才那声钟声是报三刻的,那么现在离十二点十分钟也不到了。一辆车刚开走,已经有人在等下一辆了。我问那人,可是他也不知道正午以前是否还会开出一辆,因为那是城镇之间的区间车,不会有那么多。现在离站的又是一辆无轨电车。我跳了上去①。你可以感觉到正午马上要来临了。我不知道在地底下的矿工是否也感觉得到。这正是要拉汽笛的原因!因为人们在流汗,要是离开流汗的地方相当远你就不会听到汽笛声在八分钟之内你就会到达不用流汗的波士顿。父亲说,人者,无非是其不幸之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这也是父亲说的。一只系在一根无形的线上的海鸥在空中给拖了过去。你呢,你拖着你幻灭的象征进入永恒。接着羽翼显得一点点变大了父亲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弹奏竖琴②。
①昆丁想到郊外去,但是中午快到了,区间公共汽车看样子还不会来。昆丁怕听正午的汽笛声,便跳上一辆马上要驶高车站的电车。
②据福克纳作品的铨注者解释,“弹奏竖琴”象征死亡。
电车每停一回我就能听到我的表声,只是停下来的次数并不算多人们已经在吃饭才能弹奏。吃饭关于吃饭的亭你肚子里也存在着空间空间与时间搅乱了、肚子说中午到了大脑说是吃饭的时候了。好吧。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都从办公室走出来。无轨电车现在停得不那么频繁了,人们都下车吃饭,车子里空荡荡的。
现在十二点肯定过了,我跳下车在我的影子上站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来了一辆车我跳上车回到区间车站①。正好有一辆车马上要开走,我在车窗边找了个座位车子启动了我看着车子困倦地驶过一排排退潮时露出来的沙洲,驶进了树林。我偶尔也能瞥见那条河我想在下游新伦敦的那些人该有多好如果天气和吉拉德的小艇在闪闪发光的午前阳光中庄严地前进这时我又纳闷起来那个老太婆这回又想干什么呢,居然在早上十点钟以前给我送来一张字条。吉拉德成了什么形象居然我成了达尔顿·艾密司哦石棉昆丁开了一枪②他周围的一个人物。反正是跟女孩子们有关系的事。女人们的确有他的声音总是压过那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声③罪恶总是有一种亲和力④,她们相信女人都是靠不住的,而某些男人又过于天真保护不了自己。是些平凡的女孩子嘛。都是些远亲与世交,只消和她们打打交道,身份高些的人就仿佛欠了她们什么亲戚情份似的。而布兰特太太也就坐在那儿当着她们的脸告诉我们,吉拉德的脸具有他们家的全部特征,老天爷的安排真太不象活,因为男人是不用长得太漂亮的,不漂亮反而更好,可是女孩子家要是不漂亮可就完了。她用一种洋洋自得的赞许声调昆丁朝赫伯特开了一枪他的声音直穿过凯蒂房间的地板给我们讲吉拉德那些情妇的事。“他十六岁那年有一天我跟他说,那张嘴长在你脸上真是可惜了的,应该长在一个姑娘家的脸上才对,你们能想象在朦胧的光线中窗帘随着苹果花的香气飘了进来她的头在微光中斜斜地靠着两只穿睡袍的胳膊反扣在脑袋后面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新娘的衣服放在床上她鼻子旁边从苹果树上看去⑤他怎么说的?才十六岁,你们记住这一点。‘妈妈,’他说,‘事情总是这样的。’”那时吉拉德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透过眼睫毛瞧着两三个姑娘。而那几个姑娘的眼光也一个劲地象燕子一样直向他眼睫毛扑去。施里夫说他一直纳闷你会照顾班吉和父亲吗⑥?
①昆丁避开了正午的汽笛声之后,坐上回头车。
②想起去夏自己在桥上与达尔顿·文密司斗殴的情形。
③又想起凯蒂结婚前夕自己与凯蒂谈话的情景。
④又回到目前,想到布兰特太太如何装腔作势,摆出一副贵族气派。
⑤昆丁回忆起凯蒂结婚前夕自己和凯蒂在她的卧室里的一次谈话。
⑥仍然是昆丁与凯蒂的谈话。
你最好少提班吉和父亲你什么时候关怀过他们凯蒂!
答应我!
你用不着为他们操心你这一回事情办得挺顺利!
答应我我身子不舒服呢你一定得答应不知道是谁发明这个笑话的①不过他一直认为布兰特太太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他说她正在培养吉拉德有朝一日去勾引一位女公爵呢。她管施里夫叫“那个加拿大小胖子”,两次她根本不跟我商量就要撤换我同宿舍的人,一次她要我搬出去,另一次他在朦胧的微光中打开了门。他的脸象只南瓜馅儿饼。
①这一句接上页末一行的前半句“施里夫说他一直纳闷”。
“好了,我要跟你好聚好散了。残酷的命运之神也许会把我们拆散,可是我再也不会爱别人了。永远不会了。”
“你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呀?”
“我说的是那位残酷的命运之神,她身上裹的杏黄丝绸足足有八码长,戴的一磅磅的金属首饰比罗马楼船上划桨的奴隶身上的枷锁还要重,她又是从前的‘同盟派’那位不同凡响的大思想家她那宝贝儿子的唯一的拥有者和产业主。”接着施里夫告诉我她如何到舍监那里去要舍监把他轰出我的房间,而那个舍监倒显出了某种下等人的牛劲儿,坚持要先跟施里夫本人商量。接着她又提出要他马上派人去把施里夫叫来当场通知施里夫,舍监也不愿这样做,所以后来她对施里夫简直是一点也不客气。“我一向抱定宗旨不说女人的坏话,”施里夫说,“可是这位太太真不愧为贵合众国与敝自治领①最最不要脸的母狗。”而现在,她纤手亲书的信就放在桌上,发出了兰花的色泽与芳香。如果她知道我几乎就在我房间的窗子下经过知道信就在里面却不。伯母大人敬禀者②晚迄今尚未有幸捧诵惠书然晚愿先期请求鉴谅因晚今日或昨日或明日或任何一回。我所记得的另一件事是吉拉德如何把他的黑种仆人推下楼去那黑人苦苦哀求希望让他在神学院注一个册这样就可以待在他的主人吉拉德少爷身边了。那黑人又是如何一路热泪盈眶跟在吉拉德少爷的马车边跑呀跑呀一直跑到火车站。我还要等一直等到他们再讲那个锯木厂的丈夫的故事却说那个戴绿头巾的拿了支猎枪来到厨房门口吉拉德从楼上下来一下子把枪折成两段把它还给王八丈夫掏出一条丝手帕来擦了擦手顺手把手帕扔进火炉。这个故事我只听过两遍声音直扑他的我方才看见你上这儿来了所以我找了个机会来这儿我想我们不妨认识一下来支雪茄如何③。
①指美国与加拿大。
②昆丁在想象自己给布兰特太太写回信。
③又想起与赫伯特·海德见面那天(1910年4月23日)的情形。昆丁坐赫伯特·海德的汽车回到家中。赫伯特找了个机会来到书房,与昆丁单独谈话。
谢谢我不会抽烟!
不抽吗自从我离开之后哈佛的变化准是很大吧我点火你不介意吧?
不要客气。
谢谢我听到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想若是我把这根火柴扔在屏风后面你母亲大概不会在乎的吧你说呢凯丹斯在里克的时候整天整天都谈你的事我都吃醋了我对自己说这个昆丁到底是谁呢我一定要看看这畜生长得什么模样因为我一见到那个小妞儿可以说真是一见钟情明白吗我想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不断提到的男人原来就是她的哥哥如果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一个男人她提的次数也不会更多一些做丈夫的更不在话下了你真的不想抽烟吗?
我是不会抽烟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便勉强了不过这种雪茄烟草挺不错的一百支要二十五块钱呢这还是批发价格在哈瓦那有熟人是啊我想学校里准是有了不少变化我老是许愿说一定去看看可总是怎么也抽不出时间十年来我一直在拼命奋斗我离不开银行在学校的时候有人出于旧习惯做了些学生认为是非常不体面的事你明白吗①告诉我哈佛有什么消息。
①赫伯特·海德猜想昆丁知道他在哈佛的劣迹(打牌作弊与考试作弊),吞吞吐吐地暗示昆丁不要告诉康普生先生和夫人。
我是不会告诉父亲和母亲的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不会告诉不会告诉哦这可是你说的是不是你知道吗我才不在乎你说还是不说呢明白吗出了这样的事够倒霉的不过到底不是什么刑事罪我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干这样的事的人我只不过是运气不佳罢了你可能比我运气好。
你胡说八道!
用不着暴跳如雷的我又不想让你替我说什么你不想说的话我没有跟你过不去的意思当然啦象你这样的年轻人自然会把这样的事看得过于严重不过五年之后你就对于欺诈行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看法我相信我在哈佛也不会学到别的看法。
咱们俩的对话真的比一台戏还要精采你准是参加过剧社的哦你说得对的确没有必要告诉老人家过去的事咱们就让它过去吧啊咱们两人没有理由为区区小事闹得不欢而散我喜欢你昆丁我一看到你的模样就喜欢你跟那些土老儿不一样我很高兴咱们能这样一见如故我答应过你母亲拉杰生一把但我也很愿意帮帮你的忙杰生在这里也一样会得发的不过对于象你这样一位少年俊杰来说呆在这个闭塞的鬼地方是混不出名堂来的。
谢谢你的谬奖不过你还是把眷爱集中在杰生一个人的身上吧他比我更对你的口味。
我那件事是做得不大妙我也很后悔不过我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我又从小没有母亲不象你有那么好的母亲来教你什么是良好的行为如果让她知道了徒然会伤她的心是的你说得对是没有必要当然凯丹斯也包括在内。dddddddddd
我方才说的是母亲和父亲
喂我说你好好瞧我一眼你想你若是和我打架你能坚持多久
我是不用坚持多久的如果你也在学校里学过斗拳的话你倒试试看看我能坚持多久
你这该死的小畜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你倒试试看
我的天哪雪茄要是你母亲发现她的壁炉架上烫起了一个泡她会说什么幸亏还发现得早我说昆丁咱们马上要干出以后两个人都会感到后悔的事了我喜欢你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喜欢上你了我跟自个儿说不管他是谁他准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不然的话凯丹斯怎么这么对他念念不忘呢听着我进社会闯荡已经有十年了人们再也不会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了你自己也会发现的就让咱们在这件事上采取一致的步调吧都是老哈佛的小伙子嘛我估计我现在真的要认不出我的母校了对于年轻人来说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我以后要让我的儿子都去上哈佛让他们可以比我享有更好的机会等一等先别走咱们先把这事说完了一个年轻人能有这样的道德原则这很好嘛我是完全赞成的这对他有好处在他上学的时候这样做可以培养他的性格这对保持学校的传统也是有必要的可是等他进入社会之后他就必须为自己打出一条血路因为他将发现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干的什么道德原则去他娘的吧好吧让我们握握手做朋友吧过去的事就不要提啦为了你的母亲别忘了她的身体不是不大好吗来吧把手伸给我吧你瞧瞧这个跟刚从修道院出来的修女一样瞧一点污点都没有连皱痕都没有拿去呀
谁要你的臭钱
不要这样嘛拿吧我现在也是你们家的一员了明白吗我了解年轻人年轻人嘛总有自己的私事要老人拿钱出来真比要挖他的肉还难我是知道的我念过哈佛而且还是没几年以前的事只是我马上要办婚事花销很大再说还要应付楼上那些人拿着吧别傻了听我说等我们有机会长谈时我要告诉你镇上有个小寡妇
我早就知道了把你的臭钱拿回去
就算是借给你的还不成吗你一眨眼就会变成个五十岁的老头儿的
你别碰我你最好快把壁炉架上那支雪茄拿开
要是说出去那就对你不起了如果你不是一个大傻瓜那你就会看到后果将会如何你也会看到我对他们功夫做得非常到家任凭哪个不懂事的边拉赫①式的小舅子怎么说坏话也不打紧你母亲告诉过我你们康普生家都是那种自命不凡的人进来哦进来呀亲爱的②昆丁和我刚刚认识咱们在聊哈佛的事呢你是找我吗你瞧她一刻儿都离不开她的好情人是不是
①英国亚述王传说中的骑士,心地高贵、正直。
②这时凯蒂在门口出现了。
你先出去一会儿赫伯特我要跟昆丁谈一件事
进来进来咱们一块儿随便聊聊熟悉熟悉我刚才在告诉昆丁
走吧赫伯特出去一会儿
那好吧我看你是要和你这好哥哥再叙谈叙谈是吧
你最好把壁炉架上的雪茄拿走
遵命遵命我的孩子那我可要颠儿了由她们神气活现地摆布吧昆丁等到后天一过那就要听鄙人我的罗是不是亲爱的好好吻我一下宝贝儿
唉别来这一套了等后天再说吧
那我可要利上加利利上滚利的噢别让昆丁干他不能胜任的事噢对了我还没有告诉昆丁那个男人养的鹦鹉的事呢它的遭遇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啊让我想起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再见再见回头见
喂
喂
你又在忙什么啦
没什么
你又在插手管我的闲事了去年夏天你还管得不够吗
凯蒂你好象在发烧你病了你是怎么得病的①
我病了就是了。我又不能求人。
他的声音直穿过
别嫁给这个坏蛋凯蒂
那条河有时越过种种阻碍物闪烁出微微的光芒,直向人们
①昆丁的思路又从与赫伯特·悔德见面的那一天(1910年4月23日)跳到凯蒂结婚的前夕(1910年4月24日)。昆丁以为他妹妹有病,其实凯蒂是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扑来,穿越过正午和午后的空气。①嗯,现在准是已经过了正午了,虽然我们已经驶过了他还在划着船努力地逆流而上的地方,他堂而皇之地面对着神,不,是众神。一到波士顿,一到马萨诸塞州,连神也变成一帮一伙的了。也许仅仅是算不上个丈夫吧。潮湿的桨一路上向他挤眼,金光灿烂的,象女性手掌的挥动。马屁精。一个马屁精如果不能算是丈夫的活,他会疏忽冷落上帝的。这个混蛋,凯蒂。在一处突然拐弯的地方河流反射出了金光。
我病了你一定得答应我
病了吗你怎么会病的
我就是病了我又不能去求别人你可得答应我你会照应的
如果他们需要照顾也只是因为没有了你你是怎么得病的在窗子下面,我们听到了汽车开往火车站的声音,接八点十分的火车。把三姑六婆接来。都是人头。人头攒动,却不见有理发师一起来。也没有修指甲的姑娘。②我们以前有一匹纯种马。养在马厩里,是的,可是一套到皮轭具底下却成了一条杂种狗。昆丁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各种别的声音穿过凯蒂房间的地板
车子停住了。我下了车,站在我的影子上。有一条马路穿过电车轨道。车站上有个木头的候车亭,里面有个老头儿从纸包里不知摸出什么东西在吃,这时车子已经走远,听不见车子的声音了。那条马路延伸到树林里去,到了那里就会有凉荫了,不过新英格兰六月里的树荫还不如密西西比州老家四月的浓呢。我看得见前面有个大烟囱。我转过身子背对着它,把自己的影
①又回到“现实”之中。
②写凯蒂结婚前夕,家中派汽车去火车站接亲友的情景。又写昆丁想起家庭全盛时期,遇到喜庆时连理发师、美容师都一起接来的情景。子踩到尘土里去。我身子里有一样可怕的东西①黑夜里有时我可以看到它露出牙齿对着我狞笑我可以看到它透过人们透过人们的脸对我狞笑它现在不见了可是我病了
凯蒂
别碰我只不过你要答应我
如果你病了你就更不能
不我能的结婚以后就会好的就会不要紧了你可别让人家把他遇到杰克进去答应我②
我答应你凯蒂凯蒂
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凯蒂
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那个透过人们对你狞笑的东西
我仍然看得见那个大烟囱。河一定就在那个方向,流向大海,通向安宁的洞扇。它们会平静地落进水里,当他③说起来吧对只有那两只熨斗会浮起来。从前我和威尔许出去打一整天的猎,我们根本不带午饭,到十二点钟我觉得肚子饿了。我一直要饿到一点钟左右,然后突然之间我甚至都忘了我已经不觉得饿了。街灯沿着坡伸延到山下接着听到汽车驶下山去的声音。④椅子的扶手凉丝丝地平滑地贴在我的额前形成了椅子的模样苹果树斜罩在我的头发上在伊甸园的上空衣服在鼻子旁边看见你有
①想到凯蒂结婚前夕在卧室里对他讲自己做了个恶梦。
②凯蒂很爱小弟弟班吉,不愿人们在她结婚走开后把他送到州府杰克逊的疯人院里去。
③指耶稣。
④又回到结婚前夕,汽车去火车站接亲友的事。热度我昨天摸到的就象火炉一样烫。
别碰我。
凯蒂你可不能结婚你有病啊。那个流氓。
我非得嫁人不可。接着他们告诉我还得再把骨头弄断①
我终于看不到大烟囱了。现在路沿着一面墙向前延伸。树木压在墙头上,树冠上洒满了阳光。石头是凉荫荫的,你走近时可以感到凉气逼人,不过我们那几的乡下跟这儿的不一样。只要在田野里走一走你就会有这种感觉。你身边似乎有一种静静的却又是猛烈的滋生能力,可以充分满足永恒的饥饿感。它在你周围流溢,并不停留下来哺育每一块不毛的石子。象是权且给每棵树木分得一些苍翠,为远处平添一些蔚蓝,不过却对实力雄厚的喷火女妖毫无帮助。医生告诉我还得再把骨头弄断我身体里已经在呀呀呀地喊疼了也开始冒汗了。我才不在乎呢腿断了是什么滋味我早就领教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再在家里多呆些时候罢了我下颚的肌肉开始酸麻我嘴里在说等一等再等一分钟我一边说一边在冒汗我透过牙缝发出呀呀呀的声音而父亲说那匹马真该死那匹马真该死。等一等这是我自己不好。他②每天早上挎着一个篮子沿着栅栏向厨房走来一路上用根棍子在栅栏上刮出声音我每天早上拖着身子来到窗前腿上还带着石膏绷带什么的我为他特地添上一块煤迪尔西说你不想活啦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跌断腿才不过四天哪。你等一等我马上就会习惯的你就等我一分钟我会习惯
甚至连声音也似乎在这样的空气中停止了传播,仿佛空气
①昆丁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从马上堕下摔断了腿的事。
②这里的“他”是昆丁小时候的黑人朋友,就是下面提到的打负鼠的能手路易斯·赫彻尔,也就是后来教凯蒂开汽车的那个路易斯。已感到疲倦,不愿再运载声音了。一只狗的吠声倒比火车的声音传得更远,至少在黑暗中是这样。有些人的声音也是传得远的。黑人的声音。路易斯·赫彻尔虽说带着号角和那只旧油灯,但是他从来不用那只号角。我说,“路易斯,你有多少时候没擦你的灯了?”
“我不多久以前刚刚擦过。你记得把人们都冲到河里去的那回发大水吗?我就是那天擦它来着。那天晚上,老太婆和我坐在炉火前,她说,‘路易斯,要是大水来到咱们家你打算怎么办?’我就说了,‘这倒是个问题。我看我最好还是把灯擦擦干净吧。’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把灯擦干净了。”
“那国发大水不是远在宾夕法尼亚州吗?”我说,“怎么会淹到咱们这儿呢?”
“这是你的说法,”路易斯说。“不管在宾夕法尼亚还是在杰弗生,水都是一样深一样湿,这是我的看法。正是那些说大水不会淹得这么远的人,到头来也抱着根梁木在水里漂。”
“你和玛莎那天晚上逃出来了吗?”
“我们前脚出门大水后脚进屋。我反正灯也擦亮了,就和她在那个小山顶上的坟场后面蹲了一夜。要是知道有更高的地方,我们不去才怪呢。”
“你那以后就再也没擦过灯?”
“没有必要擦它干啥?”
“你的意思是,要等下次发大水再擦罗。”
“不就是它帮我们逃过了上次大水的吗?”
“嗨,你这人真逗,路易斯大叔,”我说。
“是啊,少爷。你有你的做法,我有我的做法。如果我只要擦擦灯就能避过水灾,我就不愿跟人家拌嘴了。”
“路易斯大叔是不肯用点亮的灯捕捉动物的,”威尔许说。
“我最初在这一带猎负鼠①的时候,人家还在用煤油洗你爸爸头上的虱子蛋和帮他掐虱子呢,孩子,”路易斯说。
“这话不假,”威尔许说。“依我看,路易斯大叔逮的负鼠可比地方上谁逮的都多。”
“是啊,少爷,”路易斯说,“我可没用灯少照负鼠,也没听它们有谁抱怨过说是光线不足。嘘,别吱声。它就在那儿呢。呜——喂②。怎么不哼哼了,这臭狗。”接着我们朝枯叶堆上坐了下去,伴随着我们等待时所发出的缓慢的出气声以及大地和无风的十月天所发出的缓慢的呼吸声,枯叶也轻轻地耳语着,那盏煤油灯的恶臭污染了清新的空气,我们谛听着狗的吠声和路易斯的叫骂声的逐渐消失下去的回声。他虽然从来不提高嗓门,可是在静夜里我们站在前廊上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唤他的狗进屋时,那声音就象是他挎在肩膀上却从来不用的那只小号吹奏出来似的,只是更清亮,更圆润,那声音就象是黑夜与寂静的一个组成都分,从那里舒张开来,又收缩着口到那里去。呜-噢。呜-噢。呜-噢——噢。我总得嫁人呀③
是有过很多情人吗凯蒂名利场
我也不知道人太多了你可以照顾班吉和父亲吗
你都不知道是谁的那他知道吗
①负鼠(posanm)为北美的一种动物,大小如家猫,长着能吊起身体的尾巴,爱在树上生活。雌鼠常背负幼鼠,故名。美国南方农民每每于秋未冬初携猎狗捕捉负鼠。先由猎狗追踪臭迹,然后猎人用煤油灯(后改为手电筒)照树,借负鼠眼睛反光,寻得负鼠将其摇落。一般都与白薯一起烤熟而食,味似猪肉但更为肥腻。前面提到的号角,是猎人用来召回猎狗的。
②这是叫狗的声音。
③又回想到凯蒂结婚前夕的那次谈话。
别碰我请你照顾班吉和父亲好吗
我还没来到桥边就已经感觉到河水的存在了,这座桥是灰色石块砌的,爬满了地衣,在逐渐洇上来的一块块斑驳处,菌类植物长了出来。桥底下,河水清澈平静,躺在阴影之中,打着越来越缓和的漩涡,映照出旋转的天空,在桥墩周围发出了喃喃声与汩汩声。凯蒂那个
我总得嫁人呀威尔许告诉过我有个男人是怎么自己弄残废的。他走进树林,坐在一条沟里用一把剃刀干的。随着那把破剃刀一挥,只见那两团东西往肩膀后面飞去,同一个动作使一股血向后喷溅但是并不打旋。可是问题还不在这里。把它们割去还不解决问题。还得从一开头起就没有它们才行,那样我就可以说噢那个呀那是中国人的方式可我并不认识中国人。于是父亲说这是因为你是一个童男子,你难道不明白吗?女人从来就不是童贞的。纯洁是一种否定状态因而是违反自然的。伤害你的是自然而不是凯蒂,于是我说这都是空话罢了于是他说那么贞操也是空话了于是我说你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于是他说是的。等到我们明白这一点时悲剧已经没有新鲜感了。
桥影落在河面上的地方,我可以看得根深,但是见不到河底。如果你让一片叶子在水里浸得很久叶肉会慢慢烂掉,那细细的纤维就会缓缓摆动仿佛在睡梦中一样。纤维彼此并不接触,尽管它们过去是纠结在一起的,是与叶脉紧紧相连的。也许当他①说起来吧时,那两只眼睛也会从深邃的静谧与沉睡中睁开,浮到水面上来,仰看荣耀之主。再过片刻,那两只熨斗也会浮起来的。我把熨斗藏在一边的桥底下②,然后回到桥上,靠着栏
①指耶稣。
②昆丁已选定那处地方作为他自杀的地点。杆。
我看不到河底,但是我能看到河里很深的地方,那儿水流在缓缓移动,我往下看,一直到眼睛再也辨认不出什么,接着我看见一个影子象根粗短的箭横梗在水流当中。蜉蝣螃紧贴着水面飞行,一会儿掠进桥影,一会又掠出桥影。这个世界之外真的有一个地狱就好了:纯洁的火焰会使我们两人①超越死亡。到那时你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到那时我们两人将处在纯洁的火焰之外的火舌与恐怖当中那支箭没有移动位置却在逐渐变粗,接着一条鳟鱼猛地一扑舐走了一只蜉蝣,动作幅度虽大却轻巧得有如一只大象从地面上卷走一颗花生。逐渐趋于缓和的小旋涡向下游移去,我又看到那支箭了,顺着水流轻轻摆动,头部伸在水流里,蜉蝣在水面上时停时动地翻飞着。到那时只有你和我置身在火舌与恐怖之中四周都是纯洁的火焰
鳟鱼姿势优美、一动不动地悬在摇曳不定的阴影当中。这时,三个男孩扛着钧竿来到桥上,我们都靠在栏杆上俯视着水里的鳟鱼。他们认得这条鳟鱼。它在这一带肯定是人所共知的角色。
“二十五年来,谁都想逮着它。波士顿有家铺子出了悬赏,谁逮着它就给一根值二十五元的钓竿。”
“那你们干吗不逮住它呢?你们就不想要一根二十五元的钓竿吗?”
“想啊,”他们说。三个人都倚在桥栏上,看着水里的那条的鱼。“我当然想要啊,”其中的一个说。
“我倒不想要钓竿,”另一个孩子说。“我情愿要二十五块
①指他自己与凯蒂。钱。”
“说不定店里的人不干,”第一个孩子说,“他们准是只肯给钧竿。”
“那我就把它卖了。”
“你哪能卖得到二十五块钱啊?”
“我能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呗。我用自己这根钓竿,钓的鱼也不会比二十五块的那根少。”接着他们便争起来,若是有了那二十五块钱他们要怎么花。三个人同时开口,谁也不让步,都要压过别人,火气也越来越大,把根本没影儿的事变成影影绰绰的事。接着又把它说成是一种可能,最后竟成为铁一般的事实,人们在表达自己的愿望的时候十之八九都是这样的。
“我要买一匹马和一辆马车,“第二个孩子说。
“你别逗了,”其他两个孩子说。
“我买得到的。我知道上哪儿可以用二十五块钱买到马和马车:我认得那个人。”
“谁呀?”
“是谁你们甭管。我反正用二十五块能买来。”
“哼,”那两个说,“他啥也不懂。完全是在瞎说八道。”
“谁瞎说八道啦?”男孩说。他们继续嘲笑他,不过他不再还嘴了。他靠在栏杆上,低头瞧着那条他已经拿来换了东西的鳟鱼。突然之间,那种挖苦、对抗的声调从那两个孩子的声音中消失了,仿佛他们也真的觉得他已经钓到了鱼,买来了马和马车,他们也学会了大人的那种脾性,只消你摆出一副沉默的矜持姿态、他们就会把什么事都信以为真。我想,那些在很大程度上靠语言来欺骗自己与欺骗别人的人,在有一点上倒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认为一根沉默的舌头才是最高的智慧。因此接下去的几分钟里,我觉察到那两个孩子正急于要找出某种办法来对付那另一个孩子,好把他的马儿和马车夺走。
“那根钓竿你卖不了二十五块钱的,”第一个孩子说。“打什么赌都成,你卖不了。”
“他根本还没钓到那条鳟鱼呢,”第三个孩子突然说,接着他们俩一起嚷道:
“对啦,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谅你也说不出来。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人。”
“哼,少废话,”第二个孩子说。“瞧,鱼儿又上来了。”他们靠在桥栏上,一动不动,姿势一模一样,三根钓竿在阳光里稍稍倾斜着,角度也一模一样。那条鳟鱼不慌不忙地升了上来,它那淡淡的摇曳不定的影子也逐渐变大了;又一个逐渐变淡的小旋涡向下游移去。“真棒,”那第一个孩子喃喃地说。
“我们也不指望能逮住它了,”他说,“我们就等着看波士顿人的能耐了。”
“这个水潭里只有这一条鱼吗?”
“是的。它把别的鱼全给撵跑了。这一带说到钓鱼最好的地方还得算下游那个大旋涡那儿。”
“不,那儿不怎么样,”第二个孩子说。“皮吉罗磨坊那儿要好上一倍。”接着他们又就哪儿钓鱼最好这个问题争吵起来,然后又突然停止争论,欣赏那条鳟鱼如何再次浮了上来,观看那被搅碎的小旋涡如何吮吸下一小片天空。我问这儿离最近的镇上有多远。他们告诉了我。
“不过最近的电车线是在那边,”第二个孩子说,往我来的方向指了指。“你要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随便走走。”
“你是大学里的吗?”
“是的。那个镇上有工厂吗?”
“工厂?”他们瞪着眼看我。
“不,”第二个孩子说,“没有工厂。”他们看看我的衣服。“你是在找工作吗?”
“皮吉罗磨坊怎么样?”第三个孩子说。“那是一家工厂啊。”
“那算个啥工厂。他指的是一家正正式式的工厂。”
“有汽笛的工厂,”我说。“我还没听见哪儿响起报一点钟的汽笛声呢。”
“噢,”第二个孩子说,“唯一神教派教堂的尖塔上有一只钟。你看看那只钟便可以知道时间了。难道你那条表链上没挂着表吗?”
“我今天早上把它摔坏了。”我把表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一本正经地端详了好久。
“表还在走呢,”第二个说。“这样一只表值多少钱?”
“这是人家送的礼物,”我说。“我高中毕业时我父亲给我的。”
“你是加拿大人吗?”第三个孩子问。他长着一头红发。
“加拿大人?”
“他口音不象加拿大人,”第二个说。“我听过加拿大人讲话。他的口音和黑人戏班子里那些戏子的差不多。”
“嗨,”第三个说,“你不怕他揍你吗?”
“揍我?”
“你说他说话象黑人。”
“啊,别扯淡了,”第二个说。“你翻过那座小山岗,就可以看到钟楼了。”
我向他们说了声谢谢。“我希望你们运气好。不过可别钩那条老鳟鱼啊。应该由着它去。”
“反正谁也逮不着这条鱼,”第一个孩子说。他们倚靠在栏杆上,低下头去望着水里,在阳光里那三根钓竿象是三条黄色火焰形成的斜线。我走在我的影子上,再次把它踩进斑斑驳驳的树影。路是弯弯曲曲的,从河边逐渐升高。它翻过小山,然后逶迤而下,把人的眼光和思想带进一个宁静的绿色隧道,带到耸立在树顶上的方形钟楼与圆圆的钟面那儿去,不过那儿还远得很呢。我在路边坐了下来。草深及踝,茂密得很。一束束斜斜的阳光把阴影投射在路上,阴影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用模板印在那儿的。可是那只是一列火车,不一会儿它的影子还有那长长的声音消失在树林后边,于是我又能听见我的手表以及正在远去的火车的声音,火车在空中那一动不动的海鸥的下面疾驰而去,在一切之下疾驰而去,好象它刚刚在别处度过了又一个月,又一个夏天。不过不在吉拉德下面。吉拉德也可以算有点儿了不起①,他在孤寂中划船,划到中午,又划过中午,在辽阔而明亮的空气中简直是飘飘欲仙了,他进入了一种浑浑饨饨的没有极限的境界,在这里除了他和海鸥,别的都不存在,那海鸥纹丝不动,令人畏惧,他则一下下匀称地划着桨,克服着惯性的阻挠,在他们太阳中的影子下面,整个世界显得懒洋洋的。凯蒂那个流氓那个流氓凯蒂②
他们的声音从小山上传来了,那三根细竹竿就象上面流动着火的平衡杆。他们一面看着我一面从我身边走过,没有放慢
①思绪从”当前”转到在河中划般的吉拉德身上。
②又从吉拉德转到与赫伯特·海德见面那天的情景。步子。
“嗨,”我说,“没看到你们钩到它呀。”
“我们本来设想逮它,”第一个孩子说。“这条鱼谁也逮不着的。”
“钟就在那儿,”第二个孩子用手指着前面说。“你再走近些就可以看得出几点了。”
“是的,”我说,“好吧。”我站起身来。“你们都到镇上去吗?”
“我们到大旋涡去钓鲦鱼,”第一个孩子说。
“你在大旋涡是什么也钓不着的,”第二个孩子说。
“我看你是想上磨坊那儿去钓,可是那么多人在那儿溅水泼水,早就把鱼儿全吓跑了。”
“你在大旋涡是什么也钓不着的。”
“如果我们不往前走,我们更不会钧到鱼了,”第三个孩子说。
“我不懂你们干吗老说大旋涡大旋涡的,”第二个孩子说。
“反正在那儿什么也钓不着。”
“你不去没人硬逼你去啊,”第一个孩子说。“我又没把你拴在我身上。”
“咱们还是到磨坊那儿去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
“我反正是要到大旋涡去钓鱼,”第一个说,“你爱怎么玩随你自己好了。”
“嘿,我问你,你多咱听说有人在大旋涡钓到鱼了?”第二个孩子对第三个说。
“咱们还是到磨坊那儿去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钟楼一点点沉到树丛里去了,那个圆圆的钟面还是远得很。我们在斑斑驳驳的树荫下继续往前走。我们来到一座果园前,里面一片红垦透自的颜色,果园里蜜蜂不少,我们老远就能听到嗡嗡声了。
“咱们还是到磨坊那儿去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有条小径从果园边岔开去。第三个孩子步子慢了下来,最后站住了。第一个继续往前走,班斑点点的阳光顺着钓竿滑下他的肩膀,从他衬衫的后背往下滑。“去吧,”第三个说。第二个男孩也停住了脚步。你干吗非得嫁人呢凯蒂①
你一定要我说吗你以为我说了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吗
“咱们上磨坊去吧,”他说。“走吧。”
那第一个孩子还在往前走。他的光脚丫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比叶子还要轻地落在薄薄的尘埃中。果园里,蜜蜂的营营声象是天上刚要起风,这声音又给某种法术固定住了,恰好处在比“渐强”③略轻的那种音量,一直持续不变。小径沿着园墙伸延向前,我们头上树木如拱,脚下落英缤纷,小径远远望去融进一片绿荫。阳光斜斜地照进树林,稀稀朗朗肋,却象急急地要挤进来。黄色的蝴蝶在树荫间翻飞,象是斑斑点点的阳光。
“你去大旋涡干吗呢?”第二个男孩说。“在磨坊那边,你想钓鱼不一样也可以钓吗?”
“唉,让他走吧,”第三个孩子说。他们目送那第一个男孩走远。一片又一片的阳光滑过他那往前移动着的肩膀,又象是一只只黄蚂蚁,在他的钓竿上闪烁不定。
“肯尼,”第二个孩子喊道。你去对父亲说清楚好不好③我
①又回到凯蒂结婚前夕的那次谈话。
②这里用的是一个音乐术语,“crescendo”。
③回想到凯蒂结婚前夕的那次谈话。会谈的我是父亲的“生殖之神”我发明了他创造了他。去跟他说这样不行因为他会说不是我然后你和我因为爱子女。
“唉,走吧,”孩子说,“人家已经在玩了。”他们又向那第一个孩子的背影瞥去。“嗨,”他们突然说,“你要去就去吧,这娇气包。假如他下水游泳,他会把头发弄湿,肯定会挨揍的。”他们拐上小径向前走去,黄蝴蝶斜斜地在他们身边树荫间翻飞。
因为我不相信别的①也许有可以相信的不过也许并没有于是我说你会发现说你的境况不公平这句话还表达得不够有份量呢。他不理我,他的脖子执拗地梗着,在那顶破帽子下面他的脸稍稍地转了开去。②
“你干吗不限他们一块去游泳?”我说。那是个流氓凯蒂③
你昨天是想找碴儿跟他打架是不是
他既是吹牛大王又是个骗子凯蒂他打牌耍花招给开除出俱乐部大家都跟他不来往了他期中考试作弊彼开除了学籍
是吗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反正又不跟他打牌
“比起游泳来,你更喜欢钓鱼,是吗?”我说。蜜蜂的营营声现在变轻了,但一直持续着,仿佛不是我们陷入了周围的沉寂,而是沉寂象涨水那样,在我们周围涨高了。那条路又拐了个宅,变成了一条街,两旁都是带着绿荫匝地的草坪的白色洋房。凯蒂那是个流氓你替班吉和父亲着想跟他吹了吧倒不是为了我
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可挂念的呢我一向不就为他们着想吗那男孩离开了街道。他爬过一道有失桩的木栅,头也不回,穿
①这一段是凯蒂委身达尔顿·艾密司后,昆丁与凯蒂的对话。
②又回到“当前”。这里的”他”指的是那“第一个孩子”。
③又想到凯蒂结婚前夕他与凯蒂的那段对话。过草坪走到一棵树的跟前,把钓竿平放在地上,自己爬上树的桠杈,坐在那儿,背对着街,斑斑驳驳的阳光终于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他的白衬衫上了。一向不就为他们着想吗我连哭都哭不出来去年我就象死了的一样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死了可是那会儿我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懂我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在老家八月底有几天也是这样的,空气稀薄而热烈,仿佛空气中有一种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人无非是其气候经验之总和而已,这是父亲说的。人是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的总和。不义之财总要令人嫌恶地引导到人财两空上去:一边是欲火如炽,一边是万念俱灭,双方僵持不下。可是我现在明白我真的是死了我告诉你
那么你何必非要嫁人听着我们可以出走你班吉和我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在那里那辆马车是由一匹白马拉着的,①马的蹄子在薄薄的尘埃中发出得得声,轮辐细细的轮子发出尖厉、枯涩的吱嘎声,马车在一层层波动着的绿纱般的枝叶下缓缓地爬上坡来。是榆树。不,是ellum。Ellum。②
钱呢用你的学费吗那笔钱可是家里卖掉了牧场得来的为了好让你上哈佛你不明白吗你现在一定得念毕业否则的话他什么也没有了
卖掉了牧场他的白衬衣在闪闪烁烁的光影下在桠杈上一动不动。车轮的轮辐细得象蜘蛛网。马车虽然重,马蹄却迅疾地
①又想到凯蒂结婚前夕家中派马车到火车站去接亲友。
②昆丁先是用南方口音在思想,在南方,“榆树”(elm)的发音是和标准英语发音一样的。接着他想到在新英格兰乡下,人们是把它念成ellum的,便“纠正”了自己。叩击着地面,轻快得有如一位女士在绣花,象是没有动,却一点点地在缩小,跟一个踩着踏车被迅速地拖下舞台的角色似的。那条街又拐了个弯。现在我可以看到那白色的钟楼,以及那笨头笨脑而武断地表示着时辰的圆钟面了。卖掉了牧场
他们说父亲如果不戒酒一年之内就会死的但是他不肯戒也戒不掉自从我自从去年夏天①如果父亲一死人家就会把班吉送到杰克逊去我哭不出来我连哭也哭不出来②她一时站在门口不一会儿班吉就拉着她的衣服大声吼叫起来他的声音象波浪似地在几面墙壁之间来回撞击她倦缩在墙跟前变得越来越小只见到一张发白的脸她的眼珠鼓了出来好象有人在用大拇指抠似的后来他把她推出房间他的声音还在来回撞击好象声音本身的动力不让它停顿下来似的仿佛寂静容纳不下这声音似的还在吼叫着
当你推门时那铃挡响了起来,③不过只响了一次,声音尖厉、清脆、细微,是从门上端不知哪个干干净净的角落里发出来的,仿佛冶锻时就算计好单发一次清脆的细声的,这样铃裆的寿命可以长些,也不用寂静花大多的力气来恢复自己的统治。门一开,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新鲜的烤烘食物的香气,店堂里只有一个眼睛象玩具熊两根小辫象漆皮般又黑又亮的肮里肮脏的小姑娘。
“嗨,小妹妹。”在香甜暖和的空洞的店堂里,她的脸宛若一杯正急急往里掺咖啡的牛奶。“这儿有人吗?”
可是她只顾注视着我,一直到老板娘从里面开门走了出来。
①这句话是凯蒂在结婚前夕的谈话时说的,她不好意思说自从她失去贞操,便改说自从去年夏天。
②从这儿起场景又转到凯蒂失去贞操那天,班吉大哭大闹的事上去了。
③又回到“当前”,昆丁在小镇上推门走进一家面包店。相合的玻璃窗里,陈列着一排排发脆的点心,她那灰白色的干干净净的脸出现在柜台上,灰白色的干干净净的头上长着稀稀的紧贴在头上的头发,脸上架着一副灰白镜框的干干净净的眼镜,两个镜片挨得很紧,象是电线杆上的两只绝缘器,又象是商店里用的现金箱。她的模样更象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象是存放在井井有条而确定无疑的积满灰尘的架子上的某件与现实早已无关的文物,在静静地变干再变干,仿佛一缕阅历过往昔的不平与冤屈的空气
“请你给我两只这种面包,大妈。”
她从柜台下取出一张裁成正方形的报纸,放在柜台上,拣起那两只圆面包放在报纸上。小姑娘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瞧着面包,两只眼睛就象是一杯淡咖啡上浮着的两颗葡萄干。犹太人的国土,意大利人的家乡①。瞧着那只面包,瞧着那双干干净净的灰白色的手,左手食指上有一只宽宽的金戒指,戴在指关节边,指关节是发青的。
“你的面包是自己烤的吗,大妈?”
“先生?”她说。就这种口气。先生?象舞台上的口气。先生?“五分钱。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大妈。我不需要什么了。可是这位小姐想要点什么。”老板娘身子不够高,没法越过面包柜子看外面,因此她走到柜台的未端朝外看这个小姑娘。
“是你刚才把她带进来的吗?”
“不是的,大妈。我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这儿了。”
①美国国歌《星条旗》的歌词中有一句是:“自由人的国上,勇士们的家乡”。昆丁看到老板娘的脸(有犹太人的特色)与小姑娘的脸(有意大利人的特色),便下意识地把歌词改了一下。
“你这小坏蛋,”她说。她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不过没有碰那小姑娘。“你往兜里放了什么没有?”
“她身上根本没有兜,”我说。“她方才没干什么。只不过站在这儿等你。”
“那么门铃怎么没响呢?”她瞪视着我。她真该有一块电闸板的,真该在她那2X2=5的头脑后面装上一块黑板的。“她会把东西藏在衣服底下,谁也不会知道的。喂,孩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姑娘一句话也不说。她瞅着老板娘,然后阴郁地朝我投来一瞥,又重新瞅着老板娘。“这帮外国人,”老板娘说。“铃没响,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开门的时候她跟着一起进来的,”我说。“进来两个人,门铃就响了一回。反正她在柜台外面什么也够不着。而且我想,她也不会乱拿东西的。你会吗,小妹妹?”小姑娘诡秘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想要什么?是面包吗?”
她伸出拳头来。拳头打开,里面有一枚五分镍币,潮滋滋的挺脏,那湿滴液的污垢都嵌进她的肉里去了。那枚镍市不但潮滋滋而且还有点热烘烘的。我都能闻到它的气味了,那是一股淡淡的金属味儿。
“你这儿有五分钱一只的长面包吗,大妈?”
她又从柜台下取出一张裁成正方形的报纸,放在柜台上,然后包了只面包在里面。我把那枚硬币放在柜台上,另外又加上一枚。“请你再拿一只那种圆面包,大妈。”
她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圆面包。“把那一包给我,”她说。我递给她,她打开来,把第三只圆面包和长面包放在一起,包起来,收进硬币,从她的围裙里找出两枚铜板,递给我。我把它们交给小姑娘。她的手指弯起来把钱握紧,手指又湿又热,象是一条条毛毛虫。
“那只圆面包你打算给她吗?”老板娘说。
“是的,大妈,”我说。“我相信她吃你烤出来的面包也跟我吃起来一样的香。”
我拿起两个纸包,把那包长面包递给小姑娘,那上上下下都是铁灰色的老板娘冷冰冰地挺有主意地瞅着我们。“你们等一下,”她说着,便走进后间去了。隔开店堂的门打开又关上了。小姑娘瞧着我,把那包面包抱在她肮里肮脏的衣服前面。
“你叫什么名儿呀?”我问。她已经不看我了,但仍然一动也不动。她甚至不象是在呼吸。老板娘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件模样古怪的东西。从她捧着的模样看来,仿佛那是她养来供玩赏的小老鼠的尸体。
“给你,”她说。小姑娘瞅着她。“拿着呀,”老板娘说,一面把东西往小姑娘怀里塞去。“样子不太好看。不过我想你吃的时候是分辨不出有什么两样的。拿呀。我可不能整天站在这儿呀。”孩子接了过去,仍然瞅着她。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我得让人来把门铃修一修了,”她说。她走到门边,猛地用力把门拉开。小铃挡响了一声,轻轻的,很清脆,还是看不见从哪儿发出的。我们向门边走去,老板娘扭过头来瞧瞧我们。
“谢谢你送点心给她,”我说。
“这帮外国人,”她说,一边仰望着那发出铃声的幽暗的角落,“年轻人,听我的劝告,离他们远些。”
“是的,大妈,”我说。“走吧,小妹妹。”我们走了出去。“谢谢你,大妈。”
她把门砰的关上,紧接着又使劲拉开,使铃挡发出那一下微弱的响声。“外国人,”她说,一面向上瞥视那铃裆。
我们向前走着。“喂,”我说,“要不要吃点冰淇淋?”她正在吃那块烤得七扭八歪的饼。“你喜欢吃冰淇淋吗?”她阴郁地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还在嚼着,“来吧。”
我们走进一家药房,要了一些冰淇淋。她不肯放下手里的长面包。“你干吗不放下来好好吃?”我说,一面伸过手去接东西。可是她抱得紧紧的,同时象嚼乳脂糖那样地嚼着冰淇淋。那块咬过的饼放在桌子上。她不停地吃冰淇淋,然后又吃饼,一面看着周围那些玻璃橱柜。我吃完我的那份,接着我们两人走到街上。
“你家在哪边?”我问。
一辆马车,是一匹白马拉的那种。只不过皮保迪大夫是个大胖子。三百磅重。我们吊在他的马车上跟他一起上坡。①孩子们。吊在车子上爬上坡比自己走还要累呢。你去看过医生了吗你去看了没有凯蒂
没有必要我现在不好求人以后就会设夺的不要紧的。
因为女人是那么脆弱那么神秘这话父亲说的。②两次月圆之间恰好有一次周期性的污物排泄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月亮他说圆圆的黄黄的她的大腿臀部就象是收获季节丰满的月亮。淌出来淌出来老是这样不过:黄黄的。象走路时翻上来的光脚掌。接着知道有个男人便把这一切神秘与焦虑隐藏了起来,她们心里是那样外表上却装得象小鸟依人似地等待着人们去抚摩。腐败的液体象淹过后漂了起来的东西又象发自的橡皮里面气体
①昆丁看见街上的马车,想起自己小时候淘气的情形。接着又从大夫皮保迪想到自己叫凯蒂去看病(怀孕)。皮保迪大夫在福克纳许多部小说中出现,是个大胖子。
②想起父亲有一次在他面前所发的关于女人的议论。没充满显得软疲疲的把忍冬花的香味和别的东西混同起来。
“你面包最好别吃,把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她看着我。她一声不响,只顾不停地咀嚼着;每隔一会儿便有一小团东西在她咽喉里滑溜地咽下去。我打开我的纸包,拿出一只圆面包给她。“再见了。”我说。
我往前走了,过了一会我扭过头来。她跟在我的后面。“你的家在这头吗?”她一声不吭。她走在我身旁,可以说是就在我的胳膊肘下,一面走一面吃。我们一起往前走。街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把忍冬花的香味和别的东西混同起来她本来会告诉我别坐在那儿台阶上听到她在微光中砰然关上门的声音听到班吉仍然在哭喊晚饭时她本应会下楼来的把忍名花的香味和别的东西混同起来我们来到街角。
“哦,我得往这边走了,”我说,“再见了。”她也停住了脚步。她吞下最后一口点心,接着开始吃圆面包,眼光越过面包向我投来。“再见了,”我说。我拐上了另一条街往前走去,我一直走到下一个街角时才停下来。
“你的家在哪个方向?”我说。“是这边吗?”我朝街前方指了指。她只顾看着我。“你是住在另外那边吧?我敢肯定你是住在车站附近,火车停靠的地方。是不是呢?”她只顾看着我,目光安详、神秘,一边还在大嚼。街的两端都是空荡荡的,树木之间只有静溢的草坪和整齐的房屋,除了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们转过身来往回走。有两个男人在一家店铺门口的椅子上坐着。
“你们都认得这个小姑娘吗?她不知怎的粘上我了,她住在哪儿我问不出来。”
他们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去看那小女孩。
“准是新搬来的那些意大利人家的小孩,”一个男人说。他穿着一件铁锈色的礼服。“我以前见过她。你叫什么名儿,小姑娘?”她阴郁地朝他们瞅了好一会儿,下腮不停地动着。她一面咽一面还继续不停地咀嚼。
“也许她不会说英语,”另一个人说。巴黎圣母院
“她家里人派她出来买面包,”我说。“她肯定是多少会讲几句的。”
“你爸爸叫什么?”第一个说。“彼特?乔?还是约翰什么的?”她又咬了一口圆面包。
“我该拿她怎么办呢?”我说。“她一个劲儿地跟着我。我得赶回波士顿去了。”
“你是哈佛大学的吗?”
“是的,先生。我得动身回去了。”
“你可以到街那一头去把她交给安斯。他肯定在马车行里。他是警察局长。”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我说。“我非得把她安排妥当不可。多谢了。小妹妹,来吧。”
我们往街那一头走去,顺着有阴影的那一边走,一幢幢房屋长短不等的影子向街心慢慢伸过去。我们来到马车行。警察局长不在,有个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往那宽阔低矮的门洞里翘进去。一行行马厩里刮出一股带阿摩尼亚味的阴风,那人让我上邮局去找局长。他也不认识这个小姑娘。
“这些外国人。我根本分不出来他们谁是谁。你还是把她带到铁路那边他们住的地方去,没准有谁会认领她的。”
我们走到邮局。邮局在街的另一头。刚才看见的那个穿礼服的人正在翻开一份报纸。
“安斯刚刚赶了车到城外去了,”他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到火车站后面河边他们聚居的地方去走一趟,那儿总有人认得她的。”
“我看也只好如此了,”我说。“来吧,小妹妹。”她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塞进嘴巴,咽了下去。“还要再来一只吗?”我说。她一面咀嚼,一面瞧着我,两只眼睛乌溜溜的,一眨不眨,显出友好的神情。我把另外两只圆面包取出来,给了她一只,自己吃另外一只。我跟一个行人打听火车站怎么走,他指点了我。“来吧,小妹妹。”
我们来到车站,跨过铁路,河就在这儿。有一座桥横跨在河上,沿河是一排乱七八糟的木框架房子,它们背靠着河,形成了一条街道。这是一条狭隘鄙陋的小街,却自有一种五方杂处的生气勃勃的气氛。在一块用残缺不全的栅栏围起来的空地上,有一辆不知哪辈子的歪歪斜斜的破马车,还有一幢饱经风霜的老房子,楼窗上挂着一件鲜艳的淡红色外套。
“这象是你的家吗?”我说。她的眼光越过小圆面包向我瞥来。“是这儿吗?”我指着那幢房子说。她只顾嚼着面包,可是我仿佛觉察出她的神态里有某种肯定、默认的意思,虽然并不热切。“是这儿吗?”我说。“那么来吧。”我走进那扇破破烂烂的院门。我扭过头来看看她。“是这儿吗?”我说。“这儿象是你的家吗?”
她瞅着我,急急地点了点头,又在潮湿的、半月形的圆面包上咬了一口。我们往前走去。一条用形状不规则的碎石板铺成的小径一直通到半坍塌的台阶前,石板缝里钻出了新长出来的又粗又硬的乱草。屋子里外毫无动静,没有风,所以楼窗上挂的那件红外套也是纹丝不动。门上有只瓷制的门铃拉手,连着大约六英尺长的电线,我抽回拉铃的手,改而敲门。那小姑娘嚼着面包,面包皮从嘴缝里戳了出来。
一个妇人来开门了。她瞧了瞧我,接着用意大利语和小姑娘叽哩叭啦地讲了起来,她语调不断提高,接着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提问。她接着又跟小姑娘讲话了,小姑娘的眼光越过嘴巴外面的面包皮看着她,一面用一只脏手把面包皮往嘴巴里推。
“她说她住在这儿,”我说。“我是在大街上碰到她的。这是你让她买的面包吗?”
“英语俺不会,”那妇人说。她又对小姑娘说起话来了。小姑娘光是一个劲儿地瞅着她。
“她不是住在这儿的吗?”我说,指指小姑娘,又指指她,又指指那扇门。那妇人摇摇头。她叽哩叭啦地说话。她走到门廊边,朝街那头指了指,嘴巴里还一直不停他说着。
我大幅度地点头,“你来指点一下好吗?”我说。我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朝街那边挥挥。她急急地说着,一面用手指了指。“你来指给我看吧,”我说,想把她拉下台阶。
“Si,si,①”她说,身子不断地往回缩,一边朝某个方向指了指,我也弄不清到底指的是什么地方。我又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谢谢了。”我走下台阶,向院门走去,虽然不是小跑,”却也是走得够快的。我来到院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那小姑娘。面包皮现在不见了,她瞪大了那双黑眼睛友好地看着我。那妇人站在台价上观察着我们。
“那就走吧,”我说。“我们迟早总会找到你的家的。”她紧挨着我的胳膊肘走着。我们一起往前走。一幢幢房子看上去都象是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儿。有一种空房子才
①意大利语:好的,好的。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但这么些房子不可以都是空的。如果你能突然一下子把所有的墙拆掉、便会看到各各不同的许多房间。太太,这是您的女儿,请您领回去吧。不。太太,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您的女儿领回去吧。她紧挨着我的胳膊肘往前走,两根扎得紧紧的小辫闪闪发亮,可是这时最后一幢房子也掉在后边了,那条街顺着河边拐了个弯,消失在一堵墙的后面。那妇人这时走到破破烂烂的院门外来了,头上包着一条头巾,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抓住了头巾的两只角。那条路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延,路上空荡荡的。我摸出一枚硬币,塞给小姑娘。那是只两角五的硬币。“再见了,妹妹。”我说。接着我拔腿跑开了。我跑得很快、连头也不回,但是在路快拐弯的地方我扭过头来看了看。她,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路当中,仍然把那只长面包抱紧在肮脏的小衣裙前,眼睛定定的,乌黑乌黑的,一眨也不眨,我继续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