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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骥:一个“80后”的自述

-2019 年 1 月 16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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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出生,就要被贴上许多莫名其妙的标签,比如是某人的儿子或女儿,比如出生在某个城市或村子,又比如在某所中学或大学毕业等等。而“八○后”这个标签,也是不知不觉就贴到了我的身上。我不排斥这种称呼,相反,还常常以此自矜,虽然现在外界对所谓“八○后”有许多非议。

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最有资格被叫做“八○后”的,因为我生在一九八五年,恰好卡在八十年代的正中间:早我出生的,更像“七○后”;而晚我出生的,更像“九○后”。只有在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余一人可为“八○后”也。所以,家里人常打趣地称呼我为“‘八○后’代言人”。

说到我的家,是很有趣的。爸爸、妈妈和我分别隶属三代人,爸爸是“四○后”,妈妈是“六○后”,我是“八○后”,三个人头尾横跨四十年,也算一件奇事了。而我今天要说的,所谓“自述”云云,正是围绕我这一家子展开的。

一 爸爸与我

爸爸生在一九四五年,是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小孩子。他出生的那个地方名叫惠安,是一个以女性而著名的小渔村。

爸爸的成长史和许多那个年代从农村走向大城市的人大同小异。

听他说,读小学的时候,他被一个在厦门大学读书的大表哥深深影响。“那时候的大学生,自己考上了名牌大学,是不吝啬把自己读书的经验和别人分享的。”爸爸说,“因为那时候的人单纯,觉得大家读书都是为了建设祖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不会想到谁和谁有竞争、抢饭碗的问题。”

那个大表哥给爸爸讲了好多怎样提高学习效率的方法,爸爸的悟性很好,从初中开始成绩就一直是全校第一。十八岁那年(一九六三年),爸爸参加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爸爸是那个小渔村第一个“上京”读大学的,据说离开老家那天,送行的人摩肩接踵,奶奶和所有亲戚都哭了。

可是,大学的生活并不如爸爸想象的美好,一九六六年发生了众所周知的大事件。用著名学者许子东的话说,那事件是“二十世纪中国对世界文化的最重要参与之一”(见《呐喊与流言·重读“文革”》)。从此,爸爸的学生生活被打乱了。一九六八年毕业,一纸文书把爸爸分配到了浙江。

每次爸爸回忆往事,一到这里便开始摇头,慨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在奔赴杭州的途中,年轻好奇的爸爸去了趟上海,领略了社会主义“十里洋场”的景致,未曾想到把“报到证”弄丢了。杭州接待处的同志面对爸爸这样一个“无证人员”,同样无可奈何。待把所有来报到的学生分配到各个城市之后,他们幽默地指了指地图上一个陌生的名字——丽水。爸爸会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坐上了前往丽水的汽车。

一踏上丽水的土地,爸爸哑然失色,眼泪都下来了,迎接他的是一个总共只有一条大街的小镇。爸爸当然从来没有想到,一名“人大”的毕业生会在这样一个偏远山区“发光发热”。更令爸爸始料不及的是,这个偏远山区他一住就是四十几年,多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碧血青天”、“神雕侠侣”、“快意恩仇”……都囿在里面了。

这就是爸爸的故事,前半段光芒四射,后半段暗淡无光。但是即便如此,爸爸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所走过的那个时代,相反,对于我这样的“八○后”的生活他总是觉得不舒服:他既听不惯周杰伦,也听不惯李宇春;既读不惯韩寒,也读不惯郭敬明;既喝不惯可口可乐,也喝不惯午后红茶;既吃不惯肯德基,也吃不惯麦当劳;当然,更看不惯那些稀奇古怪的头发和衣服……可是爸爸从来不旗帜鲜明地反对我,他只闭上眼睛,逃避一切,静静地享受他那美好的过去。

只有一次,爸爸路过一个嘉年华,心血来潮进去转了一圈,在里面被振聋发聩的音乐吵得难受,又加之目睹一大群“八○后”挥金如土的场面,回到家像害了心病似的对我说:“还是以前好,以前的人朴素,现在太乱了……看来报纸上说的没错,你们真是‘迷惘的一代’。”

我听完沉默了很久,整理了一下情绪,对爸爸说:“是啊,现在是很乱,但是现在毕竟是现在,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如果生在过去,没准儿也会和您一样。这是一个转型的时代,各种各样的观念混在一起,难免不显得‘乱’。就好像这几天天气转凉了,大多数人纷纷穿起了秋装。可是,总有恋夏的总舍不得换掉自己的短袖、短裤,在寒风中坚持着。我们走在大街上,肯定会觉得这光景很不搭调。然而,夏天终究是会过去的,冬天一定会到来。请您相信,当冬天真的来到的时候,大家的衣着会统一起来,‘乱’的感觉也会随之烟消云散了。或许报纸上说的没错,我们是‘迷惘的一代’。可是,‘迷惘的一代’总也要找到我们自己的出路,不至于把自己酱死。世界终究是我们的,大家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我们就是未来和希望,您说呢?”

爸爸听完,没有说话,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大学

爸爸和我整整相差四十年。四十年是什么?四十年是长长的时空,四十年是幽幽的回响,四十年是深深的代沟,四十年是重重的分量,四十年是……我觉得在内心深处,爸爸是理解我作为一个“八○后”的所有想法的,只是在情感上无法接受。变革就像锻炼身体,要想锻炼,就必须先把原来的状态破坏掉。所以,一个人从来不锻炼身体,一跑步就浑身疼痛。可是,我们总不该因为害怕疼痛就放弃锻炼,毕竟疼痛只是暂时的。爸爸和我都有各自的精神家园,没有冲突,我想。

二 妈妈与我

相比之下,妈妈的故事和爸爸的正好相反,她精彩的人生要到后半段才熠熠生辉。

妈妈生在一九六二年,丽水。

妈妈的家庭就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一个小市民阶层。外婆没文化,却能生育,一共养了三男三女,妈妈是老幺。由于生计维艰,六个子女基本上都是“放养”长大的。妈妈经常回忆说:“我小时候每时每刻都要和五个哥哥姐姐斗智斗勇,因为可以吃的不多,抢不到的就要挨饿。”总之,在妈妈的童年里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填饱肚子”。可是谁曾想到,饥寒交迫没有把妈妈打垮,却鬼斧神工地使二十岁(一九八二年)的她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看过查建英女士写的《八十年代访谈录》的人都会知道,八十年代是一个“文艺复兴”的年代,各种文学艺术风潮盛行于中国大地,连丽水小镇也不例外。妈妈的教育程度只到初中,可是她偏偏也受了这股风气的影响,特别追慕诗人、知识分子。她瞒着家人偷偷报读了夜校,想在那里结识更多文化人。

另一方面,八十年代也是经济开始改革的年代,开始允许搞个体户,赚外快。爸爸作为丽水城最大的大知识分子,当然要“以身试法”,也在夜校当老师,还正巧是妈妈的老师。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是谁主动谁被动,反正到了三年后(一九八五年),我就降生了。

童话里,这个故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爸爸妈妈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现实很残酷,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初中生的爱情终究是很难有结果的,不久,爸爸妈妈离婚了。

离婚以后的妈妈,有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畅快,就好像《红楼梦》里香菱说的“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在那个“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时代,在那个“特区建筑队,深圳打工妹”的时代,在那个“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时代……刚刚二十出头的妈妈怎能抵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引诱呢?于是毅然决然,驾车南去,风风火火去了深圳。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渐渐有了记忆,每次妈妈回老家都跟衣锦还乡似的。妈妈忙着跟人介绍深圳的气象:国贸大厦、罗湖海关、汽车洋房……其出手之阔气,气焰之嚣张,都让住在小镇里的人羡慕不已。又过了几年,妈妈嫁给了香港人,摇身一变,成了“香港同胞”,身份又提升了一个阶位。只是随着内地经济越来越好,当年的那种“暴发户式”的豪言壮语少了。人也随着年纪渐长,沉稳、踏实了一些。

十八岁那年(二○○三年),我也去投奔她,做了香港人。在人间

妈妈总是说:“你们‘八○后’太缺少我们这代人的敢闯敢拼的精神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独当一面。你们呢?就知道刷卡、购物、死读书,你们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我们这一代人创造的。”然后,她又总是摇着头说,“你们啊,独生子女,真是‘垮掉的一代’。”

每次听完,我都不服气,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回嘴说:“没错,你们的贡献是大,我也很欣赏八十年代你们一批敢闯敢拼的人做的事情。但是,总不能因为我们在这方面不如你们,就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这是很不公平的。若真要这样比,你们在很多方面也不如我们,比如在了解世界方面你们经常就不如我们,西方的文学、音乐、哲学、政治……就算是经济,你们也是很不了解的。你看看香港作家陈冠中写的《我这一代香港人》,里面说得很清楚,你们一代人之所以能取得成绩,完全是因为赶上了那个时代。这样说起来,我们‘八○后’只不过是迟生了十几二十年,这怎么能算是我们的错呢?该好好反省的应该是你们才对。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终有一天还是要挑起社会的重担。你们都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该总是抱着过去的丰功伟业不放!”

我和妈妈的关系与和爸爸不同,“命里犯冲”,在一起就要吵架。那一次争吵引发了一场“世纪大辩论”,陈年往事全部都翻出来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二○○五年,我选择离开香港,来到杭州,进了浙江工业大学中文系读书,直到现在。

我想,凡是经历过八十年代的人都做过一个美好的梦,那是一个百废俱兴的梦,一个蒸蒸日上的梦,一个无所不能的梦,一个振奋人心的梦……可是我们“八○后”所处的时代是现实的,虽然网络给了我们一个虚拟的世界,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们的理想踏实很多,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丧失了理想的一代人,只要不迫于生计的压力,我想“八○后”的每一个人都会把自己的生命变得很有意义。在刚刚过去的北京奥运会上,担当主角的不都是“八○后”吗?古人说“老眼平生空四海”,妈妈虽然还没有“老眼”,但我希望她能够把问题看得开一些。

文章写到这里,我不由得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打开扉页,凝视上面赫然写着的那句名言:“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You are all a lost generation。)我觉得海明威正是指着我的鼻子说这句话的。但是我并不沮丧,相反,我的嘴角还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因为我知道,作为伟大的文学家,海明威自己,也属于那“迷惘的一代”人。我又抽出《在路上》(On the road),心想,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不也是“垮掉的一代”吗?所以,我真不认为“迷惘的”和“垮掉的”是侮辱“八○后”的话。身为“八○后”,我觉得自己有无穷的潜力尚待挖掘,因为我还很年轻,只是现在为时尚早。荷马曾有这样的诗句:“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八○后”当然有自己不一样的人生,这在不远的将来,就会美丽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