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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鸿: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2019 年 1 月 16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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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这个日子不错,我打算这天死掉算了。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小菊。小菊说,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别的日子不行吗?我摇摇头,不行。我感觉就是这个日子好,感觉这东西是不讲道理的。小菊屈起她的小指头数了数,说,那还有十一天呢。我说,十一天就十一天,六十七年都过来了,还怕十一天么。小菊眯起她的小眼睛,冲我笑了笑,就转背整理货架去了。

小菊是我从劳务市场雇来的,那天我一看她那傻里瓜几的眯眯眼,乡里乡气的打扮,还有嘴里像含了块萝卜的乡下口音,立即就相中了她。我就要一个不晓得我底细的人,这样的人在莲城是几乎没有了。可是,没做几天我就晓得了,小菊的傻里头有许多小聪明,换句话说,她该傻的时候傻,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譬如,她晓得用电话跟经销商讨价还价,让人送货上门;还譬如,她时常跑到相邻的店子里,记下同类商品的价格,再回来悄悄告诉我,以便开展价格竞争。还有,她晓得从收银台后面的镜子里观察顾客的动静,一发现别人有偷窃的企图,立即严厉地咳嗽一声。总之,我对她很满意,我这个营业面积仅二十五平米的所谓小超市,没有她还真的不行。

决定做出之后,我就轻松了。好多事都不必想了,真好。我让小菊去做饭,自己守着店子,哼着歌,哪里的天空不下雨。我很喜欢唱歌的,过去是KTV的常客,而且我唱的时候怀里是要抱一个人的,否则不来情绪。我还可以将一首歌的每一句都唱走调,这是真本事。不信你试试看,一不小心就唱对了。你做不到的。

唱着唱着对面家电修理店的老王来了,拿了几盒方便面。我说,老王,我这儿的价钱还公道吧。老王说,还好。这家伙是个吝啬鬼,不肯说出公道这两个字。我说,你要觉得公道就多买点,以后就怕买不着了。老王东张西望,为什么?你要关张了?我说,因为我快要死了。老王这才盯着我,问,你得绝症了?我说,凭什么咒人啊?你才得绝症呢!老王说,不得绝症你死什么死啊?我说,要说得绝症,也对,不过是我的心得了绝症,我不想活了,也活得差不多了。老王笑了笑,说,你什么都享受过了,是活得差不多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死?我明确地告诉他,正月初八。老王点点头,嗯,是个好日子。他又摸摸脸上的皱纹,四下瞟瞟,说要是你死了,这店子怎么办呢?这家伙,对我的店子有想法呢。我说,我死了,店子就留给小菊了。老王瘪瘪嘴巴,那这个小菊就有福了!

小菊正好从里屋出来,说,我哪有什么福啊?老王瞟着她说,赵老板说他死了就把店子留给你呢!小菊脸红了红说,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哪有资格要他的店子呵?老王涎着脸笑道,怎不么是他什么人?我一直以为你是他什么人呢!小菊绷了脸,瞎说,你以为我是他什么人呵?老王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你以为大家不晓得你是赵老板什么人啊?小菊气哼哼地跺了一下脚,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

小菊真的恼了,她一把抓住老王的手,拖到里屋门口,叫他往里面瞧。里屋有两张床,靠墙的是我的,还有一张吊在半空——其实就是在屋里做了一个小阁楼,小菊就睡在上面。老王很马虎地瞟了一眼,说,这能说明你不是他什么人吗?小菊说,怎不能说明?晚上睡觉我都把楼梯抽上去了的!老王说,抽上去了也可以再放下来嘛,赵老板,你说是不是?老王冲着我,一脸笑得稀烂。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我都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再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在意过。小菊气不过,头一扭就进里屋去了。

吃饭的时候,小菊还吹着嘴。我说,小菊,还生气呵,我是讲起耍的,老王也是讲起耍的。小菊说,我晓得是讲起耍的,可这不是好耍的事。这乡妹子,我要死了她都不当回事,讲她几句好耍的话,她倒认起真来了。我真会把店子留给你么?不会的,留给你就是害了你了。到时讨债的人只怕会扯烂你的衣服。

晚上九点半,打烊关门之后,我在里屋看电视,小菊在后面厕所里洗澡。你想象不到,我赵某人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连个热水器都没有,洗澡要在炉子上烧水,再提到那个只容一个人蹲的厕所,一瓢一瓢往身上浇。我把电视声音调到很小,这样我就能听到水浇到小菊身上的声音。通过那声音,我可以看到小菊的动作。她弯曲着短而粗的胳膊,挺着厚实的胸脯,水沿着她的身体窸窸窣窣往下流。水声没有了,小菊在擦她结结实实像一根大藕似的身体,不一会,她就穿着新买的便宜棉睡衣出来了。她浑身冒着热气,像一只刚出笼的馒头,新鲜而喧软,让人想咬一口。小菊说,老板你不洗吗?我给你提水去。我摇摇头。小菊嘟哝着,你比我们乡下人还不讲卫生。我一笑,说,是不是嫌弃我了?小菊说,你是老板,我敢嫌弃你么?我抽动一下鼻子说,你呀,来了个把月了,还洗不掉一身的土腥气!小菊不高兴了,沿着小楼梯爬到小阁楼上去了,说,我晓得老板嫌我了。我说,傻瓜,我喜欢土腥气呢,它比古龙香水还好闻呢!小菊说,你不要拿我开心呵。我懒得跟这乡妹子解释,她不懂,她不晓得她身上的味道保护了她。

小菊要睡觉了,费力地将楼梯抽了上去。其实,这楼梯是聋子的耳朵配相的,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我只要站到凳子上,一伸手,就可将它拉下来。我尖起耳朵,听见小菊缩进了被窝,不一会还打起了鼾。

我生气了,我大声说,小菊你真是没心没肺啊,老板要死了你还睡得这么香,话都不肯跟我多讲几句!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一翻身,把一张脸挪到阁楼门口,冲我一笑,我妈也这样说我呢,说我没心没肺,活着不累!我问,你真的不怕我死吗?我死了你还要另找工作啊!小菊不回答,却反问道,老板,听说你过去很有钱?我很不自在,也很不高兴,我板起脸说,过去有钱又怎样?小菊说,幸亏你现在没钱了,要不我会怕你的!我有点奇怪,有钱就让你害怕?为什么?小菊想了想说,不知道,反正有钱人的样子都让人害怕。我们村里就有一个,修的三屋楼房,喂着大狼狗,我是连门都不去串的。我告诫道,小菊,我跟你说啊,以后不许你打听我过去的事,也不许你听别人说我,否则的话,哼。小菊问,否则的话如何呵?我说,当心我炒你的鱿鱼!小菊咯咯咯地笑了,你不是正月初八要死么?还炒什么鱿鱼呵,不炒我也得走了!我腾地站了起来,气愤地指着她,我都要死的人了,你居然还笑!你幸灾乐祸是不是?小菊仍然笑,说,我当然笑呵,我晓得老板是讲起耍的,当不得真的。我说,我这样子,像讲起耍的么?小菊说,像。

我在屋里团团转,想找一个说服她的理由。我找到了一把刀子,我把左手食指按在桌沿上,我说,我若是讲起耍的,我就把它切掉!小菊说,你不敢切的,你怕疼。我说,谁怕疼了?小菊真没心没肺,说那你切啊!我鼓起眼睛说,我不是讲起耍的,我用不着切啊!小菊哼了一声,鬼话!然后就不说话了,一脸的不相信。我没有办法,只好熄灯上了床。我心有不甘,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大声道,是不是讲起耍的,小菊你等着瞧吧,这一回,我赵业一定取信于民!

茶花女

有些主意是过不得夜的,太阳一出来就变了。所以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出门朝天上看了看。太阳包在一团抹布似的云彩里,约隐约现,但我心里的主意非常明确。我还是打算去死,正月初八。我把这个日子记牢了。

既然决心已定,就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至少要打几个电话吧。我交待了小菊几句,就到街上去了。店子里有电话,但我不想让小菊听见。我先去摊子上买了一张IC卡,卖卡的姨妈说,赵老板,你买什么卡呵,你没手机吗?我笑笑说,姨妈,我要死了。她并不是我姨妈,姨妈是莲城人对中年妇女的统称。姨妈不明白,我的死与买电话卡有什么关系,眼睛像两粒卫生球一样瞪着我。我没兴趣解释,转身走掉了。我手机已经欠费了,打长途用手机也划不来,再说怕有的人不接我的电话——过去是别人怕我不接电话,现在却调了个,凭这一点,我也该死掉算了。

我向着十字街头走,去找电话亭。天气虽然不错,腊月间的风却仍然很冷。寒意水一样在身体里流淌,四肢冰冷发僵。我习惯穿得少。我从不喜欢臃肿的羽绒服,那是一种抹杀人身份的服饰,所有的人穿上它都成了一个样子。我只穿一件开领毛衣,系一条红色领带,外套纯白色西服。这是我的招牌打扮,莲城人远远地看见,不需要看清眉目,就晓得是哪个来了。我对穿着向来讲究,我有我的档次。西服虽然有点脏了,还不至于影响我的气质吧。所谓虎死不倒威,何况我还没死呢。

风把我的鼻涕吹出来了,我掏出手帕把它揩掉,然后将手帕迭整齐,优雅地塞进口袋里。不知有人看见否,我觉得自己的举止挺绅士的。我喜欢这种老套的派头,我不否认,现在我确实很怀旧。我到了街口,在一株一抱粗的法国梧桐旁,找到了电话,站到了那块黄色的有机玻璃雨罩下。行人很多,有很多的眼睛看我。我拿出了电话卡,但没有往电话里插,我犹豫了一秒钟,迅速地将它收了起来。我走开几步,与电话亭保持一定距离。这地方太打眼了,我不想让莲城人民有更多的联想。

我装出与电话无关的神情,四下环顾。往右前方不远,就是电信大楼。十四年前,我就是从那幢大楼里出来,成了莲城第一个拥有大哥大的人。购机款加上吉祥号码拍卖费,花了两万多元。900008,这就是当年我的大哥大号码,当时我就是站在这个街口,举着那块黑色的大砖头,给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记者拍下了我,我手持大哥大气宇轩昂的光辉形象出现在《莲城晚报》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为了莲城的新闻人物。没有人会想到,十四年后,每个月交百把块手机费都会成为我一件烦心的事。

我不能在这傻站了,好多的眼珠子粘到了我的西服上,我如果将它们摘下来,可能会装满一口袋。莲城人对我还是这样好奇。我挺了挺身子,矜持地闲逛着。走到一丛夹竹桃前,趁人不注意,我一拐,进了街心花园。在一个角落的一棵樟树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僻静的电话亭。我插卡,掏出小小的电话记录本,不经意地,就翻到了一个号码。这号码是去年我拐弯抹角地通过各种关系查到的,还一直没有用过。它是我的原配家里的号码,我多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十九年,还是二十年?不太确切。但事到如今,我想跟她说几句了。

我开始拨号,电话键冰得我的手指发疼。我一一地戳了那六个数字。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呼叫音。我的喉咙发紧,很久没人接,我听到电话铃在那幢乡下的木屋里持续不断地响着,显得十分的遥远。但突然,呼叫音中断了,咔嗒一声,话筒被人抓起,有人问,哪个?我听清了,是她,我的前妻,不,我的前前妻,我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原配。她的声音有点沙哑,跟我一样,她也老了。嗓子被岁月打磨过了。过去她的声音不是这样。我有点紧张,出气不赢,答话不及时,她在那边又问了,你是哪个嘛!语气有点不耐烦,我还不答话她就要挂筒了,于是我说,是我。

她半天没吱声,后来才说,是你噢。我说,是我。她顿了顿说,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嘛。又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我可能正月初八要死了。她说,是嘛?我说,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我听说,你已经死过几回了。从她的语气里,我看到她撇了撇嘴,她不相信我。我说,这一次是真的,请你转告儿子一声好吗?她说,好,可我不一定找得到他,他到东莞打工去了,今年可能不回来过年。我说,请你费心了,就这样吧。我主动地挂了话筒。

我心里莫名的郁闷,站着发了一会懵。连原配都不相信我,第二个妻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只能暂时放弃给单嫒嫒打电话的企图,我不想给自己找难受。我相信,有关我的消息用不了几天就会传到她那里去的。

不能一蹶不振,该打的电话还得打。我继续翻阅毛了边的记录本,一个名字跳进了我的眼睛:孟欣。《莲城晚报》的记者,一个身材高挑胸脯鼓鼓的女人,曾经多次报道过我,也是令我动心却又没有被我搞掂的少数几个女人之一。我毫不犹豫地拨了她的手机。

孟欣说,你好,哪位?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跟我原配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一听就让我有生理反应。我说,孟记者,还记得我赵业么?孟欣哈哈一笑,谁都可以不记得,却不可以不记得你呵,赵老板,别来无恙乎?我说,就是有恙呢,要不我怎会找你?我是来给你提供一条新闻的。孟欣说,好啊,那太谢谢了,是不是你又要生产新闻了?我嘿嘿笑了,说,还是你孟记者心有灵犀呵。孟欣催促道,那你快说,你又想怎样让莲城人民眼睛一亮?我说,这一回恐怕亮不起来,我打算,正月初八去死。

说完我就尖起耳朵听孟欣的反应,凭着她记者的敏感,应当有强烈的反应的。但是她似乎很平静,一点也不吃惊,她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闻,对莲城人来说,鼎鼎大名的赵老板去死不算新闻,活才是新闻呢!我不懂她的话,你什么意思呵?一个曾经有两千万家产的老板,如今穷得只有去死了,这还不算新闻?孟欣说,当然也是新闻,也会有警示作用,但是如果你艰苦奋斗东山再起,不是更好的新闻,不是更有意义么?

这些拿笔杆子的人就习惯这样口吐莲花,好像东山再起就是在纸上划几笔的事情。显然,她也不太相信我,我不想多说,咽口痰道,反正我是只有去死了,当不当新闻随你的便吧。孟欣说,呵呀赵老板你没生气吧?相信我的敬业精神好吗,只要有新闻我一定赶往现场,正月初八之前,如果有空我一定来采访你。我说,那你要记住日子呵,正月初八,大年三十过后的第八天,过了这天我就不奉陪了。孟欣说,好的好的,一言为定!

我吁了一口气,挂了话筒。我持话筒的手已经冻麻木了。我心里有一点点欣慰,肯定会有很多人晓得我即将死去,我又将成为莲城人民的一个热门话题。我漫步街头,我吸引了众多目光。窜来窜去的的士一遇到我就小心翼翼地躲开,风吹乱我的头发的同时,抱歉地替我抻抻衣襟。我找回了几年前的好感觉。

三剑客

我回到店子里,拿了一个傻瓜相机出来。做为一个曾经的广告业者,我天生爱好摄影,但更天生的爱好摄影的派头。我曾经有过一架尼康相机,连同镜头一起花了两万多块,还是从香港买来的。那时我在深圳发展,但每年莲城召开政协会议,我都会背着相机赶回来。你看过《闪闪的红星》那部电影吗?我喜欢里头胡汉三那句有名的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这个政协委员是从不住会议安排的宾馆的,我都是自己订房另住在一边,我要搞事的,方便。我一住下,头一件事就是给莲城的朋友打电话,用胡汉三的口气宣布:我赵业又回来了!我气壮如牛。可是我是尖屁股,开会坐不住,也不喜欢发言,讲那些转过来转过去的车轱辘话,于是我就端起我的相机,这里那里地拍,抢记者的风头。我甚至窜到主席台上去,站一个弓箭步,将镜头对准各位领导,煞有介事地调焦距按快门,每拍一个镜头就伸出五根手指做一个OK的手势。嗬嗬,那个时候我就会背一身的眼睛,领导们呢,也会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真好玩。当然,事后我会将洗印好的相片一一奉上,我的肩膀会被书记市长还有主席们亲切的拍打一番。

但是今天,我不是为我的肩膀舒服,我想用傻瓜机留下某种纪念,并把这纪念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横越新世纪大道,钻过毛家小巷,来到跑马街。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因为这条街上有许多骑楼和老商铺,所以作为历史被保留下来了。历史是可以卖钱的,现在来这儿旅游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也是我开始发迹的地方。隔老远,我就看到了那面马头墙上的五个字:创业美术社。经过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它有些模糊了,不过,我还清楚地记得写下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早晨,单媛媛扶着楼梯,我提着油漆爬了上去。但我立即就下来了。街上人还很少,没人围观我就没情绪。我又等了好一会,等街上行人多起来了,才开始显露我的才华。我写得一手好美术字,端端正正,笔笔到位。其实那天,我主要不是炫耀我的手艺,而是想让大家见识见识单媛媛,那是她和我头一次做一件共同的事情。这样的亮相当然是意味深长的。我挥舞排笔的时候,那些围观的人一只眼睛瞟我,别一只眼睛在看她,用古人的话说,就是餐她的秀色。我乐意让大家分享我的快乐,别人的羡慕是我的营养品。也有个别不快乐的人,因为以后他不可能再打单媛媛的主意了,我的捷足一先登,他就没有机会了。有人在下面大声称赞,赵老板写得真好!我晓得,他的意思其实是说,单媛媛长得真好,赵老板真有本事,只有赵老板才勾得到这样漂亮的妹子。我听得出来。我甚至听得见他在咽口水。我要的就是这个,你要晓得,这不光是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对我的生意也是大有好处的。谁不愿意和美女交往呢?不是我吹牛,上个世纪我就有了美女经济的超前思想。

我举起相机,照下了墙上的五个字,墙头摇晃着的枯草,还有一角灰蓝色的天空。接着,我又照下了墙右侧的门面。它现在是一家销纯净水的小店。店主是秃了脑壳的吴老板,他跑出门问,赵老板,你拍我的门面做什么?我说,你不晓得它过去是我的门面吗?赵老板说,那过去你还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呢,如今它是我的,你不能照,不能把我的财气拍走了。我摆出政协委员的派头说,你不能抹杀历史嘛!我就是在这起家的嘛!拍一下就露了财气了?没这讲法嘛!晓得有名的孟记者怎么说的吗?我是在这儿掘到第一桶金的,我帮你拍个照,我的财气都会跑到你这里来,我保证你会掘到两桶金还不止!吴老板摸了摸脑壳上不多的几根头发,神色缓和下来,说,那就借赵老板吉言啦,看来,赵老板挺念旧的嘛。

我点头道,是呵是呵,眼睛瞟着不远处的地面。我依稀看到青石板上有一层油渍。其实在我在墙上写这几个字前,我的美术社已做了两年了,并没有什么起色。有天突然发现,门前那个炸油粑粑的小摊换了主人,一个瘦精精的老头变成了水嫩嫩的妹子,妹子的脸粉红如莲花,看上去掐得水出。她就是单媛媛,她让我的眼睛发直,她比我小二十一岁,但阻止不了我想她。我每天都买她的油粑粑吃,吃得拉稀了都在所不惜。有天我大胆地拿起了她的手,说,这嫩藕一样的手不应炸油粑粑,应当帮我刻字。单媛媛爽快地说好啊!于是,她的小摊就消失了,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滩油迹。那时我想的是如何得到她的身体,没想到她的脑瓜有那么好使,她的双手有那么的能干,她的聪明是小菊完全不能比的。开始她只是当当我的下手,没多久,就成了我的公关部长,她的美貌是最好的名片,她给我拉来了源源不断的业务。不久我就发财了,她也成了老板娘,我们双双离开莲城去往深圳,发更大的财,直到最后她一脚将我从床上踹了下来,再一脚把我从深圳踹回莲城。

创业美术社的名字还是单媛媛给取的,我原本想用我的名字,她说不好,赵业听上去像造孽。造孽在莲城人嘴里有两个意思,一是害人,可恶,一是被人害,可怜。我们创业成功了,可是到最后,我还是造了孽了。

想起往事,我有点发呆。吴老板眼睛毒,说赵老板在忆苦思甜是吧?我说是啊,人活到这一步,什么都经过了,也没意思了,就像一片嚼久了的口香糖,没有味道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招了招手。吴老板凑到我耳边,眼睛放光,好,我给你保密。我说,我打算正月初八死掉算了。吴老板有些失望,这不是你第一次说死了。我说,这一次骗你不是人。吴老板说,那你还拍这些纪念照做什么?我说,我好带到那边去,有个念想啊!吴老板脸色突然变了,抓住我的手,那你不能拍我的门面,把你的胶卷取出来!我推他,他扭住我不松。我将相机藏到身后,他竭力来抢。他的光脑壳上冒着汗臭。他块头大,凭力气我是打不过他的,好歹我也是进过局子的人,有经验,我膝盖往他裆里一顶,他哎呀一声就蹲了下来。我咕哝道,我都要死的人了,还跟我斗。他捂着他的小弟弟,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没再吱声,可能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死气,怕了我了。我拍拍我的西服,咳嗽一声,转身离开。

走到自己店子前,小菊正在门口举手打望。造型不错,我也给她照了一张。小菊吹起她的小嘴巴说,老板,你怎么一出去就老也不回来呀,留下我一个人。我笑道,怎么的,难道你还想我了么?小菊说,我才懒得想你呢,我是怕钱少了我说不清,你不怕我拿你的钱么?我说,我要怕你长三只手,就不会雇你来了。再说你要拿钱,还不方便?有个上茅什的时间就够了,哪用等我上街?小菊咧嘴笑了起来,我才不拿你的钱呢,你的钱咬人的。小菊来了兴趣,拿过我手中的相机,要给我也来一张。于是我叉着腰站在台阶上,让小菊退出一定距离,把我的全身和店子的招牌都照了下来。也许,这是我最后的相片了,我感到我的表情很严肃,我的身子很僵硬。

照完相,我把小菊叫到里屋,告诉她我的用意:当我死后,把所有的相片烧在我的坟墓跟前,这样我就会在那边记得这一辈子的事。我自己当然做不成这件事了,我把这个任务交给她。我会给她留一笔钱作为酬金,别看我手头拮据,但这笔钱我是会筹到的。我说,不过,你不要让任何人晓得,别人晓得了就不灵了,你会接受是吗?小菊笑嘻嘻的,问,到了那边你真的还会记得这边的事?还记得我小菊?我说,你烧了相片我就记得的,相片上的影子会变成烟,跟着我的魂魄飘到那边去的。小菊就点了头,没心没肺地说,要得,到时我帮你烧纸,也帮你烧相片,不让别个晓得。可是,可是你要走了,谁来帮你办后事呢?我说,这个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养儿是干什么的?就是送终的嘛,我有三个儿子呢!到时你打几个电话就行了。小菊吁口气,好吧,你是老板,我听你的。

基督山伯爵

我到照相馆把相片洗了出来,小菊的相多印了几张,给她作纪念,我只留一张就够了。我端详相片上的自己,脸色发暗,颧骨高耸,两眼无神,头发也有点乱,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我的西服太鲜亮了,对比之下,我就像裹在衣服里头的一具尸体。死亡的气息从相片上一阵阵地散发出来。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盒,将小菊和我新照的相片放了进去。纸盒里收集了几百张相片,每一张都和我的过去相关联,绝大多数是女人的照片,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裸照。我有个嗜好,给和我上床的女人拍裸照,以供来日回味。当然,是征得她们同意了的,软磨硬缠地说几句好话,给一叠人民币,没有什么摆不平的事。过去我有自己的暗房,冲洗相片是非常方便的事。

可以说,我的一生差不多都在这个纸盒子里了。之所以说差不多,是因为我的原配不在里面。我和单媛媛结婚的时候,她将家里所有她的相片都搜走了,而那些我和她的合影,都被她铰作了两半,她拿走了她的那一半。我手头没有她的相片,她手头也没有我的相片,我们都只依稀的存在于对方的记忆里。

天黑了,没什么顾客上门,冷清得很。街面上隐约传来刀郎唱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小菊受了传染,跟着低声哼着。我坐在里屋,发着呆。电暖炉没开,两腿冷得发麻,黑暗包围了我,躺在棺材里就是这个样子罢?外面电话铃响了,小菊喂了两声,就说对不起,老板不在。她是在执行我的旨意。我跟她交待过了的,只要是男声,只要不是送货的,一律说老板不在。因为我的那两个债主就是两个男人——其实也是两个过去欠我债的人。现在身份调了个了,以前是他们躲我,如今是我躲他们,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就这样。

我让小菊关了门,把她叫到身边,指着纸盒告诉她,这就是要她焚烧的相片。都在这,都要烧掉,干干净净的,半张都不能留。小菊开了灯,瞪着纸盒,因为好奇,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我又告诫她,在我死之前,不许偷看这些相片,我死之后,也不许看,只许烧。小菊问,为什么?我说,里头有些相片你看不得,对你不好。小菊不理解,说,你照都照得,我有什么看不得的呀?这蠢妹子,她的理由还很结实。我说,你还小,还不懂,看了会中毒的。小菊晃了晃脑壳,我都吃十九岁的饭了,我还小吗?我小你就不要雇我呵,我晓得,雇未成人打工是犯法的。嗬嗬,从这张乡里嘴巴里还拱出一句未成年人来了,新鲜。我有些烦她,说,反正在我眼睛里你还没长抻皮,我是过来人,不让你看是为你好!乡下人十九岁只当得城里人十五六岁,还没开窍!小菊鼻子一哼,你不要看不起乡里人,城里人的事,我都懂!别说我十九岁了,去年我表妹才十六,就生了一个小伢呢!有什么不懂的?

我没话说了,看来我确实小看她了。但我还是不能让她看,我造的孽够多的了,不想临死还踹人一脚。我端起纸盒,准备先放进柜子锁起来。可小菊眼疾手快,伸手就抓了几张相片在手里。我去夺,她一下把手反到背后。我生气了,反了你,竟敢跟老板对着来!小菊来了孩子气,说,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给你烧!我不仅不给你烧,我还要告诉别个!反正那时你也说不了话了,管不了我了!这一下她点中了我的死穴,我绷起脸,懊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好,就让你看看你手中那几张。

小菊便从手中抽出一张来。那是一个半个中国都认识的过气女歌星,穿着无袖长裙,刘海卷卷的,挺漂亮,当年莲城电视台搞十周年台庆晚会,我把她从深圳带了过来。相片上,她搂着我的腰,将脸贴在我脸上,笑得一塌糊涂。只有我晓得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照相之前,她抱着我央求道,赵哥,再加点嘛,再加点嘛,你看我唱得好辛苦呵。我便一口答应给她多加了两万元出场费。可惜她受一个大案子的牵连,现在影都没了,过得只怕比我好不了多少。小菊惊奇极了,老板,没想到你也是个追星族呵!我瘪了瘪嘴,嘁,是我追星吗?是星追我呢,你晓得当年有好多歌星追着我叫赵哥吗?再说,我自己就是个星呢,只要我一回莲城,哪次不是书记市长请我吃饭?屁股后头大官小官跟一长络呢!小菊扬扬相片,老板,她们当歌星的,脸上搽的什么香?香死个人吧?我说,屁,一点不香,倒是一股子骚味!我说的是实话,不光歌星,我接触到的好多女人,都喜欢往身上洒那种国际香型的香水,有档次,不过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一股狐臊味。闻上去远没有小菊身上的土腥气舒服。

小菊将歌星放进纸盒,从手中又抽出一张。她只瞟了一眼,就哇的一声松了手,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相片从她手中跌落到地上。这是一张裸照,一个年轻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小菊啐了一口,真不要脸,照这样的相片!我幸灾乐祸地道,我叫你不要看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小菊犟嘴,我就要看,又不是丑我,怕什么!说着她将相片拾了起来,又瞟了几眼,不过手举得很远,她的脸也红红的。我说,小菊你可不要学她,也不要学我,她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小菊说,看就是学么?我晓得她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好人不会照这样的相片。可是她是谁呢?

我愣了愣,一时我还真答不出来,这类相片太多了。我拿过相片,翻过来一看,背面写着她的名字,吴妮娜,还有一个数字,60万。我叹息一声说,她是我过去的一个手下,只跟着我做了几个月,就带着我的60万块钱跑掉了。小菊睁大了眼睛,那你没找她?我说,人家不愿做了,还找她干嘛?再说我也对她没兴趣了,那钱也是我情愿让她骗的,晓得她要骗我,我既没戳穿她,也没制止她,我过去就有这么大方。听说她如今在浦东开了公司,发达起来了。小菊咂着嘴,啧啧,她们捞钱可真容易啊!我逗她,你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你一样可以捞呵。小菊摇头,我可不愿脱衣服,我妈说过,女伢儿的身体让别人看过了,就不值钱了。那天村里的毛坨硬要我脱,把我的罩子扯断了,我都没让他看,我把他抓出一脸的血。第二天别人问他怎么了,他不敢明说,就说碰到鬼了,把我肚子都笑疼了!嘻嘻,我当别人面问他,是个女鬼吧?他把眼睛鼓起牛卵子大,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我被小菊说乐了,这妹子真是少根筋。我说,那是,这样的人是不要给他看,他又没钱,给他看了就真不值钱了,这种人占了便宜还会四处说的。小菊说,这跟钱没关系。我说,怎没关系呢?我指着纸盒子说,这里面的人每一个都跟钱有关。小菊,我要是给你钱,你脱不脱呢?我本不想这么说,也不应该这么说,不知怎么嘴巴一张话就溜出来了。我真是本性难改。我小心地觑着小菊,她也许会受惊吓,也许会冲我发脾气。但是她都没有,她只是感到奇怪地瞟瞟我,说,老板,你又不是雇我来脱衣服的,再说,现在你也没几个钱了。我说,假如我现在有钱呢?小菊白我一眼,有钱你会开这样的小店?有钱你会雇我?有钱你还会正月初八就要去死?你早找漂亮妹子去了!我被她的抢白噎住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菊从我手中拿过相片放进纸盒,亮出另一张相片,这个女伢又是谁?这一张倒不是裸照,不过也差不多是了,只穿着胸罩与三角内裤。相片背面没名字,我认不出来。我只能确定,这是一个跟我上过床的女子。我当然不能这样回答小菊。我只好摇头,说忘记了。小菊责备似的盯着我,你让人家脱了衣服,就把人家给忘记了?我说,我又没强迫过人家,都是人家自愿的,再说我从不亏待她们。我指着纸盒说,这么多人,我记得过来么?

好了,不听你扯白了,管她是哪个,反正都是些不怕丑的人。小菊说着将手中的相片全部放进纸盒。又说,下回再听你讲故事吧。小菊爬上了小阁楼。我把纸盒放进柜子里。我有些意犹未尽,想和小菊说说话,可是小阁楼上已经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是要给大家一个交待的。我的意思是说,至少要留下一封遗书。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走,我不想让别人胡乱猜测,也不想折磨人民警察的脑细胞。我找来一张打印纸,伏在柜台上,开始给这个世界留言。我说,我是一个成功的人,一个失败的人,一个活够了的人,一个等死的人。我已经宣布,正月初八是我离开人世的日子,所以,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刚写了这么几句,小菊就来烦我了。她扯我的袖子,老板,这位婆婆硬说我们卖的汰渍洗衣粉比家润多贵五毛钱!我推她一把,这样的小事还来烦我,你处理不就得了!小菊说,我跟她说不清啊,我说你嫌贵就到家润多买去,她又不肯,还说不降价她就到处宣传,她要真的到处乱讲,以后谁还上我们的门啊?我烦躁到了极点了,你这蠢妹子,就少收她五毛钱嘛,有多大的事啊?我走到收银台,抓起那包洗衣粉装进塑料袋,往老婆婆手里一塞,今天我大酬宾,送给您了!老婆婆眉开眼笑,是嘛,那太好了,还有别的么?我说,我把这个店都给您,您拿走吧。老婆婆咧嘴道,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哪里拿得动呢,赵老板开玩笑,开玩笑。一转背,乐颠颠地走了。

可是,小菊不乐意了,抱着胳膊,吹起了她的小嘴巴。老板,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我没好气地,我赵业就是这样做过来的。小菊说,难怪你上千万的财产都玩没了,哼,要不了多久,饭都会没吃的。我说,哎呀你这妹子看不出呵,学会教训老板了,有出息嘛!这店子亏多亏少与你有什么关系?还怕少了你的那几个工钱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菊一屁股坐下来,把手放到电暖炉上烘着,这可是你说的呵,以后我就懒得操这些心了,看见别人偷东西我都不管。我拿起那张打印纸,冲她扬了扬说,我不是不要你管,是要你不要打扰我,没见我在写遗书吗?五毛钱的事,有这个重要?真是的,把我的思路都打断了!

我懊恼地抓起笔,重新开始往下写。小菊凑过她的小脑袋看了看,说,真的写遗书呵?我瞪她一眼,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啊?小菊吹吹嘴,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顿了顿,她又说,老板,遗书难写吧?我读书时最怕写作文了。我说,当然难写了,不然它怎么是遗书呢?再说,你和我日夜相伴,关系密切,要没遗书,我死了你怕脱不了嫌疑呢,所以不写不行。是吗?小菊吐了吐舌头,赶紧不吱声了。

我想在遗书里回顾一下我的业绩。我继续写道,我是莲城第一个用大哥大、第一个买摄像机、第一个有私家车的人,我在深圳有七处房产,现在都留给了我的后妻。为了与前妻区别开来,我一般都用后妻来称呼单媛媛。妻子多了,就是这么麻烦。与单媛媛离婚时,我只带了十万块钱回莲城,差不多是净身出户。原以为我有这点钱就可以东山再起,重新笑傲江湖的,但现在才晓得我对自己估计过高。我下意识地写着,又将这几行字划掉了,觉得多余。这是莲城人民都晓得的事,不必饶舌了。不如暴点猛料,写下我搞过的女人数目。那是多大一个数字呢?大概有一千多人吧,是有一千多,具体多少,我没法说清。若干年前我统计过一次,那时就有七百五十六个了。我有个黑壳塑料本,专门用来记录着我搞过的女人。有的记得很详细,有的则名字都没有,我给取了个代号而已。我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黑本子,但我发现,已经中断几年没记,我不可能有个准确的数字了。模糊的数字没有真实性,别人不会相信的。我感到遗憾,我细读着那些笔迹陈旧的文字,回味着那些时刻,身体好像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了。

我长叹一声,写不下去了。小菊在对面说,老板,抬抬头呵。于是我看见她冲我举着傻瓜相机。我说,你干嘛?小菊咧咧嘴,我要把你写遗书的样子拍下来,挺好玩的。相机里已经没有胶卷了,我懒得说破,摆出写字的样子,任这个傻瓜去拍。如果说,我还活得有一点点意思的话,那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个傻里瓜几的乡妹子,无聊时可以斗斗嘴,玩点小游戏。

手指都冻麻木了,我扔下笔,双手捂在电暖炉上。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穿皮夹克,剃小平头的人。如今理这种发型很时髦。他两眼盯着我,闪着贼光,一看就知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不认识他,也就不理他,自顾自地读那份没完成的遗书。小平头带着一股寒风走到我面前,粗着喉咙说,你就是赵业吧?我瞥一眼他,新鲜,莲城还有不认得我的?明知故问!我说,有何贵干?眼睛低下去看着遗书。小平头说,小老板当得蛮自在嘛,欠人家的钱也不还!我头都懒得抬,问,我欠你的钱了吗?小平头说,你不欠我的,可是你欠张老板的。我说,我欠张老板钱又关你什么事呢?小平头说,不关我事我来找你?昨晚张老板在牌桌上欠了我八千块,我们说好把你欠他的一万块钱转给我。你看,这是你的欠条。他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放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确实是我的笔迹,是开这个小超市时找张老板借下的债。但是,还只借了个把月,怎就催我还了呢,没道理。况且,这小超市赚不了几个钱,只能糊口而已。

小平头斜着眼睛看我,没假吧?没假就给钱。我说,这笔钱跟张老板说好了过年之后再还的,再说我一没钱,二没空。我扬起那张纸给他看,我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我在写遗书。小平头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地望着我,怔了片刻,抓过我手中的纸看了一遍,问道,你真的要死了?我点点头,对,就在正月初八。小平头恼起火来,脑门上鼓起几条青筋,这么说来,你想赖账罗?你不怕老子的拳头?我平静地说,你问问别的莲城人,看我赵业怕过什么人么?老子死都不怕了,还怕你的拳头?小平头眼睛鼓成了卫生球,妈的,看你怕不怕。他一攥拳头,猛地砸在我嘴角上。我听到一声闷响,身子一歪,不由自主地倒下了。我的那份遗书从空中飘了下来,落到我胸口。我赶紧将它抓住。

小菊尖叫一声,老板!癫了似的向小平头扑过去。我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拉她。这蠢妹子,你打得过他么?小菊的小拳头雨点似的落到小平头身上,可是根本没有力量,倒像是在给他捶背解乏。小平头有些惊讶,没有还手,只用一只手挡着她。小菊突然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小平头疼得跳了起来,咒道,妈的你是条狗哇!一个大耳光就向小菊掴去。我眼疾手快,用力一扯,小菊闪到了一边。我将她挡在身后,叫道,好男不和女斗,一礼还一拜,我们扯平了!

小平头揉着受伤的手,红着眼叫着,扯什么平,拿钱来!我说,我赵业向来讲诚信,讲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小平头说,你不是要死了么?我说,父账子还嘛,你急什么,我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嘛!小平头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想赖账!我正色道,你找别人打听打听,看我赵某赖过账没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这个店子在嘛,店里的货就差不多万把多块钱,店子也可以得笔转让费嘛!小平头转着眼珠子,说,可是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吧,不能连个跑腿费都没有吧?我只好说,你拿一样货吧,店里的东西随你拿,只要你看得上眼。小平头扫一眼四周,一伸手,准确地从我身后的柜子里拿走了一瓶酒鬼酒。

小菊看着小平头出门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安慰她道,没关系,不就是一瓶酒鬼酒嘛,再说那是一瓶假酒,是别人收的礼,发现后不要了的。小菊回头一看我,哎呀一声说,老板你出血了呢。我舔舔破裂的嘴角,尝到了一丝甜腥味。小菊拿出餐巾纸帮我轻轻地揩去血迹,说,老板,我送你上医院吧。我说,不用,自己弄点药就是。那快找药出来,我帮你搽。小菊凑在我面前,查看我的伤口,我看见了她脖子上绒绒的汗毛,她身上的温暖气息包围了我。

我突然起了意,说,最好的药在你嘴里呢。小菊不解,眨着小眼睛,是吗?我郑重其事地说,是的,你不晓得吗,黄花女子嘴里的唾液是最好的消毒药,男人身上的伤口只要舔一舔就好了。小菊脑壳里真的少根筋,她欢欣地说,我晓得呀,我们乡下人要是身上碰出伤口来了,就是嘴舔舔,痰抹抹的,来,我帮你舔舔。说着,她就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往我嘴角凑过来。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伸手抵住她。我说,算了,小菊,我跟你讲起耍的呢!小菊却认起真来,不是讲起耍的,口水真的可以诊病的呢,你是不是嫌我脏?我连忙说,不不,你不脏,脏的是我。小菊说,只要你不嫌我脏就行。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她温湿的小舌头在我嘴角舔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问,好了吗?我心里好像扯动了一根筋,疼了一下,忙说,好了好了。

我把小菊推开,继续写那份没完成的遗书。幽谷百合

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大年三十的早上,我让小菊回家过年去了。我从货架上拿了一袋墨鱼,两包银耳,还有一个旺仔大礼包给她。她说她不好意思要,她已经拿了工钱了。我说,这是老板给员工的过年礼,你真不好意思要,我也不勉强。小菊脸红了半天,忸忸怩怩地,还是接过了礼物,高高兴兴地走了。

小菊一走,店子静得像口棺材。我没有开门,倒在床上,望着小菊的小阁楼发呆。我已经连续三年没和家人一起吃年饭了,习惯了。前妻后妻,大儿小崽,电话都不会来一个的。他们只当没有我。我没有家,我只有我自己,穷光蛋一个。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的凄凉,只是感到无聊,人真是没意思。

事到如今,我是有点恨女人了。我的事业,我的钱财,还有我的家庭,全砸在她们身上了。特别是那个精里精怪的姓令狐的小女子,若不是她,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老板嘛,身边不停地变换女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朋友们到一起,自然也会比比谁的女人更漂亮。女人是老板身份的象征。单媛媛对此心知肚明,以往对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有一天,令狐这个小妖精硬要到单媛媛的床上跟我睡一觉,否则她就要跳槽。我拿出一张八万的支票她都不干。也不知我中了什么邪,居然就依了她。没有办法,我太喜欢她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太特别了。如此一来,我的好运也就到头了,正当我和令狐在床上颠鸾倒凤时,去香港游玩的单媛媛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我们被抓了个正着,当时就被拍了照。单媛媛凶得像只母老虎,扔下相机冲我咆哮,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突破她的底线,与别的女人在她的床上睡觉。我下跪,求饶,可无济于事,单媛媛把儿子也叫来了,让他们观摩父亲的丑相。女人的心一狠,那真是让人心惊肉跳呵,她甚至还以告发我偷税漏税相威胁。公司的财务一直由单媛媛掌管,她晓得我的底细。无奈之下,我只好乖乖地离了婚,交出了家产。单媛媛看来是早有此心,她逢人便说,再不离婚,这点家产会被我败光。那个妖媚的令狐当时就没见影子了,后来我怀疑,她可能早被单媛媛收买了,她们合谋设局诱使我上了这一当。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爬起床一看,窗户有点发暗,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街面上安静得很,人们都回家吃年饭去了。我懒得做饭,从货架上拿了一听牛奶一筒早餐饼,胡乱填了一下肚子。我得想法打发掉这个年三十。我拉开收银台下的一只抽屉,扒拉着里面的几张名片。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给一个美容按摩店的女老板打了一个电话。我要一个小姐,我想和她聊聊天,如果有兴趣的话再做点别的什么。我问,年三十还有小姐叫么?女老板说,有的有的,年三十是年三十的价嘛。我说,我要是只聊聊天,不做别的什么呢?女老板说,反正价是这个价,做不做由你。

既然是一个价,不做白不做。我挂了电话,然后到里间的柜子里,找出一板蓝色药片来。我的身体早透支了,做得太多了,事到临头往往要靠艾力可来帮忙。是的,我这人还是有点讲究的,我不叫它伟哥,我叫它艾力可,显得洋气。我取了一颗药,倒了半杯水,正要吞服,听得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响进来一串沉闷的脚步。我回头一看,小菊闪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傻笑。她手里还提着一只编织袋,袋子里有只活物动个不止。

我惊讶之极,小菊,你怎么回来了?你没回家吃团圆饭?小菊夺过我手中的水杯,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完,揩一把她的大嘴巴说,我吃了,我家中午吃的团圆饭,吃完饭我就搭车回来了!幸亏村里有车进城,不然赶不回呢!我说,你回来干嘛?小菊说,我不想来,我妈叫我来的,我妈说,不能让赵老板一个人过年,太造孽了。我心里像被一根指头轻轻戳了一下,愣了愣说,你妈跟你一样少根筋,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好造孽的?小菊瞟瞟我,在我嘴角上抹了一把,捻捻指头上沾的饼干末,你看,你中午吃的饼干吧?还说不造孽!我不回来,你饭都没吃的!她一低头,又发现了我手中的药片,瞪圆了眼睛,老板,你病了?我说,你才有病呢,我好得很。小菊说,没病你还吃药?我将艾力可收起来,说,我没吃药,我只是看看它,它也不是得病吃的药。小菊追根究底,那是做什么吃的药?我只好说,是房事吃的药。小菊居然不懂,傻不拉几地问,什么是房事?我只好糊弄她,房事房事,当然是房里的事呵!小菊一个劲摇头,你们当老板的,真是弄不懂,做点房里的事还要吃药!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小菊说,你笑什么呵,我天天做房里的事,都不用吃药,才见过你!她越说我越想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小菊嘴一噘,说不理你了,我要做年饭了。说着她就提着编织袋到小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我过去一看,她正在杀一只鸡,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只真正的土鸡。

小菊回来了,还要给我做年饭,我当然不好再去找小姐了。小菊用开水烫了那只鸡,我过去想帮她扯鸡毛,她将我推开,说一边去吧,这不是老板干的事。我便在一旁斜着眼睛看。热腾腾的雾气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鸡肉的气息,又好似是小菊身上散发出来的。小菊蹲在地上,弯曲的腿很粗壮,将牛仔裤撑得紧绷绷的,屁股又大又圆,非常结实,我看了一眼,忍不住就吞了一口痰。小菊不像与我有过一腿的任何一个女人,她身上的汗味比任何香水都好闻。我一点也不怀疑,她要是拍张裸照,一定显得比别人健美。我盯着她脖子里的肉褶子,她回头瞟我一眼说,老板,莫看我好不好?我说,我又没看你,你以为你好看得很。小菊说,还没看,我脖子里直痒痒。我只好不看她的脖子,只盯她的手了。我没事做,便找话说,小菊呵,你要是有个男朋友,就不会来陪我过年了。小菊想想说,也许吧,我不晓得。我说,不但不会跟我过年,也许你男朋友不许你帮我打工呢。小菊说,那不会吧。我说,一定会的,我们孤男寡女,他放不得心的。我是男人,我晓得男人的心,何况我的名声不好。小菊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我觉得老板人还好嘛,他有什么放不得心的呵。我说,他怕我们会睡到一起去的。小菊又摇头,怎么会呢,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们都是讲规矩的是不是?再说,我的男朋友还不晓得在哪里呢。我问,你真的没谈过男朋友啊?小菊说,别人介绍过一个,可我不想跟他好了。你不喜欢他?我问。小菊说,他喜欢吃红烧肉的,可我不会烧红烧肉啊。我说,蠢妹子,不会烧你可以学嘛!小菊说,可是,我不想为了找男朋友学烧红烧肉啊!她瞪着两眼,整个一根筋的样子。又说,你怎要我学啊?我学了不就有了男朋友,不就帮你打不成工了么?我一时竟被她弄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耽误小菊做事,到外面转悠了一圈。天黑回到店子里时,小菊已将年饭做好了。一钵炖鸡,两个小菜,开了一盒豆豉鲮鱼,再取了一瓶红葡萄酒,虽然简单,也像那么回事了。我打开电视,春节晚会就要开始了。小菊斟了酒,和我碰着杯,互相说了一气祝福的话。我祝她以后找个好男人,生个胖儿子,她则祝我咸鱼翻身,再当一回赚大钱的老板。我们边看电视边吃喝,鸡骨头吐了一地。我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女歌星说,她被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包养过。小菊不信,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可是中央电视台的人呢,别人也敢包吗?我跟她说不清,只好变换话题。

吃完年饭,小菊操起扫帚碰碰我说,老板让开点,坐到床上去,我要做房事了!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我不能让她误解下去了,忍住笑,严肃地说,小菊,家务不能叫房事,房事有它特定的意思,不是随便说得的。小菊瞪大眼,那房事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做爱的意思,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觉的意思,懂不懂?你坏!你坏死了!小菊蓦地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早不说清楚,你故意逗我耍!我说,是我不好,我坏,我向你赔罪,你打我一巴掌好不好?我把一张老脸伸到她面前。小菊举起了巴掌,就要向我打来,想想又收了回去,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她忽然间变得聪明了。

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了。小菊爬上了小阁楼,不一会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翻身的时候,压在被子上的毛衣滑落到了地上。我悄悄将它捡起,盖在自己脸上。它像一只温热的手掌捂着我,我深深地呼吸着,小菊身上特有的香甜气息慢慢地充满了我衰老的躯体。黑夜如此温柔,温柔得一点不像是此生最后一个大年夜。

初一初二人们都拜年去了,我的小超市生意清淡。我无所谓,倒是小菊嘀嘀咕咕,将那一点点可怜的营业额数了又数。初三下午我们早早地关了门,我带小菊去吃肯德基,让她也开开洋荤。走在大街上,小菊喜欢得两眼放光,扎着两条辫子的脑袋左右转个不停,只是,她有意落在我身后两三米远。我说,小菊,你吊那么远,莫把自己搞丢了噢!小菊斜着眼说,老板,一个乡妹子跟着你,你不怕我丢你面子啊?这妹子心眼还蛮多的。我说,有你这个小跟班跟着,我才像个老板,才有面子呢!我说的是实话,确实,是小菊让我有了老板的感觉。我之所以带她上街,也是想在莲城人民面前露露脸,让大家都晓得,我赵业并不造孽。可是小菊不这样认为,她噘起小嘴巴说,我又不漂亮,又不值钱,你有什么面子呢?我晓得你是最爱面子的,面子就是你的命。我说,你晓得什么,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小菊说,我就是晓得,老王告诉我的,说你生怕别人说你没钱,到银行里取出账上最后一笔钱,把它全兑成一块钱的小票,厚厚的一摞夹在胳肢窝里,故意让它露出一只角,到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人家还以为你发了大财呢!

我板起了脸,这蠢妹子,专捏人的疼处!那还是一年多前,我在步行街开了个品牌服装店,把从深圳带回的十万块钱亏了个精光。没人再愿意与我合作,也没人愿意借我钱,大家都躲着我走。有什么办法,我们这种人的价值,就是钱来决定的。一气之下,我就做了小菊说的那件事。那种老版的一元钞票跟一百元面值的钞票都是粉红色的,模样相近,我夹在腋下显摆了一阵,人家还真以为我得了一笔大款子。但后来还是被人得知真情,成了他们酒桌上的笑谈。唉,钱呵钱呵,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身上没得五毛钱,你连个厕所都上不了呢。

肯德基里人多得像下的饺子,我挤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给了小菊五十元钱,吩咐她每人买一个汉堡、一杯牛奶、两只鸡翅。可不一会小菊空着手转来了,嘴里直叫,老板,我们不吃了不吃了,一只汉堡就要十二块,吃得六碗米粉了呢!她声音很大,引得许多人朝我们看。我急忙横她一眼,压着嗓子叫道,你是个米粉命啊?又不要你出钱!快去买,不去我炒你的鱿鱼!小菊这才吹着她的小嘴巴转过身去了。她把东西买来,我们闷着头吃了一会,她又嘀咕不已,硬说还不如米粉好吃。乡下人的胃口就这样,有什么办法。

我用面巾纸揩嘴巴时,瞟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我正襟危坐,装着没看见。那女人朝我过来了,并且在我对面坐下。我立即起身,与她热情握手,哎呀孟大记者,没想到在这碰到你,幸会幸会!孟欣眯着眼,瞟瞟我,又瞟瞟我身边的小菊,笑道,赵老板,也不介绍介绍你的同伴?我便说,这是我的员工,乡下来的小菊,今天特地带她来开洋荤,让她也享受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我有点得意我的口才,很奇怪,在某些场合,我的口才总是出奇的好。是吗?孟欣吸着牛奶,再瞟瞟小菊,说,赵老板很关心自己的员工嘛!我说,这你还不清楚吗?我向来善待自己的员工的。孟欣笑了,我自然清楚罗,你特别善待女员工,尤其善待漂亮的女员工,献爱心是赵老板终生所好啊!我叹息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过去的事喽,如今想善待别人都没实力了。孟欣说,赵老板,别唉声叹气了,也别说什么正月初八就什么什么了,我看你活得挺滋润的嘛!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了正月初八,那就是正月初八,这是不可更改的,正因为来日无多,我才要把这几天过好,把事情安排好。到时,你一定要来写我的报道噢!孟欣又笑了笑说,我晓得,有一件事可以改变你的决定。我问,什么事?孟欣笑而不答,过一会才说,你晓得正月初八市政协又要开会了么?我摇头,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本届政协委员了,我一成穷光蛋,就没人要我当了。孟欣说,听说要补选几个委员呢,你找找廖主席,也许可能再次当选,还不是他一句话?你们关系不是很好,他不是一直对你很欣赏的么?我缄默,心里动了一下,但我不好说什么。孟欣说,不过,你的决定若真不可更改,那就没什么说的了。我矜持不下去了,我说,如果政府还需要我参政议政,我当然可以推迟日子的。孟欣笑了起来,我说了嘛,这世上,只有变不了的人,没有变不了的事,我希望你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我会给你写一篇特别深度报道!好了,我要走了,继续善待你的员工吧!她意味深长地瞟了瞟小菊,屁股一扭一扭地转身走了。

望着孟欣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咽了一口痰。真是知我者孟欣也,她晓得我好这一口。她在逗我,用莲城话说,是在调我的口味。对于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并不介意。我活不了几天了,但我还是对她有非分之想。曾经,我差一点就拿下她了,只差一点点,而且,她自己也承认,就只差那一点点了。那是在我最走红的时候,我回莲城参加政协会议,带了五十万现金回来。那本是准备捐赠给福利院的,我临时与朋友打赌,要用它来征服孟欣。我将孟欣叫到我房间,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她作女朋友,要她开个价。如果她不愿意做长期的,做一夜也行。我把密码箱打开,先拿了十万放在桌上,问她,够不够?她胀红着脸,不吱声。我又拿了十万码上去,再次问,够了吗?她还是不言语,脸色更红,呼吸也更粗重了,看得出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我晓得金钱的力量,没有人能经得住这种冲击,我胜利在望了。我又拿了十万往桌上放,瞟着她,也不说话。她的脸开始发白,可还是不松口。我干脆拿过密码箱往她面前一推——我对这个动作后悔莫及,我做得太猛了,反而吓着了她,如果我柔和一点,她也许就答应了——她似乎被密码箱碰疼了,浑身一抖,噢地一声叫,跳起来跑出了宾馆。后来她坦诚地说,她是被吓着了,才用最后的一点气力跑出去的,再不跑掉,她就是我的人了。

吃完肯德基回到店里,我发现小菊一直吹着嘴没说话,脸色也不好,便问,小菊,谁欠你钱了?小菊瘪一下嘴说,只有我欠人钱,哪有人欠我钱的。我说,那你还嘴巴吹起挂得住油瓶。小菊说,那个姓孟的记者眼睛贼一样往我身上溜,讨厌!我笑道,她对你有看法呢。小菊说,我晓得,她嫌我是乡下妹子,她看不起我这个土包子。我摇头说,我讲你蠢嘛,你还真蠢,人家不是嫌你土,人家是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呢。小菊眨眨眼说,就怪你,要带我吃什么肯德基,弄得记者都想歪了。我说,不吃肯德基,别人也这么想,你冤什么呀,我才冤呢,白担了这么个名声。小菊说,当初你就该请个男伢来。我说,有什么办法,我就喜欢女伢呀!我跟小菊说起了与孟欣的交往,特别仔细地说了孟欣被五十万块钱吓跑的事。小菊两只眼睁得溜圆,嘴巴啧啧有声,可不知她什么意思。我说,小菊,若是你碰到这种事,你会不会跑掉?小菊摇摇头,我不晓得。我便问,要是我把店子留给你,你愿不愿做我的女朋友呢?你晓得,我活不了几天了的,只要你同意,这店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小菊说,我怎么可以要你的东西呢?再说,你欠两万多块钱的账,这店子总共才不到一万块钱的货,帐都还不清呢,店子已经不是你的了。我说,你硬是蠢死牛,父债子还,不关你的事,我把店子赠给你,就是你的了,跟我的欠账没有关系。小菊还是扯不清,说,怎没关系,你就是开这店子欠下的账呵!我有点烦躁,说,你别管那多,你只说,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愿不愿给我一点温暖,做我的女朋友?小菊坚决地摇头。我板起脸说,你也嫌弃我?小菊又摇头说,不是,我要是做了你女朋友,我不就不好意思要工钱了么?我笑了,你这乡妹子,那几个小钱,算个什么,我店子都愿意给你啊!小菊想想,还是摇头,反正,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要,老板的更要不得。看来,小菊是我碰到的第二个摆不平的女人了。我叹息道,你们女人心真狠,我活不了几天了,也不肯给我一点温暖。小菊说,怎不给呢,我给你生炉子,开电热毯。我说,我要的是你给我暖被窝呢。小菊说,一定要我暖被窝也可以,只要不脱我衣服就行。我问,那又为何?小菊说,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没这规矩呵,我妈说过,我的头一次是一定要留给老公的,要不老公会一辈子看你不起。望着小菊明亮的眼睛,我一下子没话说了。

我突然想起,应当给廖主席拜个年,要不人家会忘记有你这么个人了。我搜刮了收银机里所有十元面值以上的钞票,又从存折上取出一个整数,咬咬牙,买了两条钻石芙蓉王烟,用塑料袋装了,再写了张贺年卡塞在里面。我把塑料袋放在市政协的门卫手里,又往廖主席家打了个电话。是保姆接的,正合我意,我让她把礼物拿回去,向廖主席通报一声就行,他晓得我的意思的。我落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有脸见廖主席。想当初,就是廖主席推荐我当了政协委员,并对我寄予了厚望,见了面也都是亲亲热热勾肩搭背的。他到深圳,也都由我接待,吃、住、行、玩、找小姐,一条龙服务。对我的离婚他痛心疾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这些民营企业家啊,就是这一点不好,把握不住自己!收放要有度嘛,你们是会自己打败自己的!

我不怪廖主席是乌鸦嘴,我确实是败给了自己。我晓得,我是没资格当政协委员了,孟欣的话其实是扯蛋,是别有用心,是有意嘲笑。我已经不是商界精英,也不是成功人士了。当然,也许要我当个跌倒了再爬起来的典型也说不定。我不抱希望。再说,我是决定过几天就要死的人了,假如能当上,也许我会开完会再走,可那也没有更多的意思吧。我是爬不起来了的。

反正礼也送过了,我也懒得想它了。我安静下来,坐在店子里,守着电暖炉,百无聊赖。天空苍白着,寒冷的风在门口刮过来刮过去。我没有开空调,我的小店已经用不起空调了。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来来往往,很少有人进我的店子里来。他们似乎嫌我这里晦气。我并不在意,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我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那部红色的电话,也许,它会冷不丁地响起来,带来某种消息,让我暂时打消死的念头。我就这么死等着,等着等着等着,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它有什么动静。我只好继续等,我除了等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天空还是那样苍白着,风还是在门口刮过来刮过去,两腿之间虽然有个电暖炉,它烤得腿肚子发烫,但身上仍然很冷。莲城这地方就样,一到冬天,就有一种特别的冷钻到骨头缝里去。

又等了一整天,电话还是没有动静,我怀疑它坏掉了,便跑到对面老王的修理店,往自己店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是小菊接的,小菊说哪位?我说我是一个鬼,我从阴间给你打电话呢!小菊咯咯笑,说,老板你是一个活鬼,你莫想吓我,我看见你在王老板那打电话。说着,她隔着一条街冲我挥了挥手。我搁下话筒,给老王五毛钱话费。老王眨眨眼睛问,赵老板,今天初几了?我晓得他什么意思。他在提醒我。我懒得理他,说,我记不得了,自己查日历吧。我回到店里,继续守着电话。小菊感到奇怪,老板,你的屁股向来坐不住的,这两天怎么这样老实了?反正也没什么顾客,你出去走走嘛,我看着你,都感到累呢!你看,小菊看都看累了,我哪能不累?我是不该死等了,可是,可是万一有电话找我怎办?我若是不在,那不误了大事?我喃喃自语。小菊说,怪了,平常电话响,你不是躲都躲不赢么?你有什么大事啊?我来这么久了都没见你有什么事,再说了,你把手机开着,不就好找你了?有电话来,我转告你就是嘛。

小菊说的有道理,我不想守株待兔了。呆坐在店子里,要多傻有多傻。我交了二十元手机费,开通了手机,然后就到街上闲逛去了。我逆风而行,我的头发在风里咝咝作响。我的白西装太打眼了,许多男人女人的眼睛盯着我,我还听到许多窃窃的私语,好像在说,这个人要当政协委员了。不过,我一凝神,那些眼睛就都移开了,那些议论也销声匿迹了。我挺了挺胸膛,把过去的派头甩了出来,走向步行街。这是莲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从前回莲城,我总要在这里的品牌店溜几个来回的,当然,胳膊上少不了要挎个女人。实际上,我来步行街,都是来为不同的女人买高档商品,女人一发嗲,我就扛不住,浑身就发软。为女人花钱我历来大方。可以这么说,只要少为任何一个女人花钱,都可以填补我现在的亏空。当然,她们也给了我不少的虚荣和快乐,这我不能否认。现在,我身边没有女人,连小菊那样的乡妹子都没有,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周围这么多人,都与我没关系,他们都晓得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他们仍不理睬我。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晃过一个婀娜的身影,我的眼睛被烫了一下。是单媛媛,没错,是我的后妻单媛媛,她还穿着我从香港买来的貂皮大衣。穿了大衣她也显得那么好看,她的身材是一流的。看来她回莲城过年来了,儿子也回来了吧?可是,她一如既往,不跟我联系,她只当没我这个人。好像一盆冰水劈头泼来,我浑身凉透。其实我已不当回事了的,怎会有凉嗖嗖的感觉呢?我不明白。

单媛媛已经没了踪影,但我不敢往里走了,我怕再碰见她。我转身出了街口,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为保持自己的形象,走几步我就要用手理一理被风搞乱的头发。转过一个街角,一抬头,几个巨大的红色汽球悬在头顶,大标语瀑布一样挂在面前,许多西服革履的人佩带着代表证进进出出。我这才知道,我来到了莲城大会堂门口,政协会议已经开幕了。我的手机一直没响,显然没我什么事了。我早料到了,我不怪廖主席,我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巴。我很惭愧,怕遇见熟悉的人,悄悄地站到一丛冬青树后。我羡慕那些代表,曾几何时,我也那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还端着相机台上台下到处跑,书记市长还笑嘻嘻的喊着我的名字与我握手。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啊!此时我像被人遗弃的孩子,无依无靠,伫立在寒冷的风里,打摆子一样发抖。

我真的在抖,不是夸张,特别是我的手,颤抖得控制不住,好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我完全顾不得有失风度,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店里。我头隐隐作疼,一阵晕眩,来不及脱掉衣服,我就倒在了床上。小菊惊慌不已,老板你怎了?我哆嗦着,牙齿敲着梆,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一个劲说,我冷,我冷,我冷死了。小菊伸出手摸一下我的额头,像被蛇咬似的一跳,叫道,老板你病了呢!她爬上阁楼,将她的被子扯下来加在我身上,又帮我将被子掖紧,然后匆匆忙忙地关了店门,到厨房里砰砰砰地切什么东西去了。我冷如冰棍,我的脑子开始模糊了。寒冷的夜色搂紧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我掉进了冰窟窿,喘不过气来。隐隐约约的,我听到小菊在叫,老板,快把它喝了,喝了病就好了的。我被一只手扶得坐了起来,我用力睁开眼,看见一大碗姜汤举在面前。我将嘴巴凑拢,大口大口地喝了。喝了一半,我没力气了。小菊鼓励道,再喝,都喝完才好得快,听话!我说,喝完有奖励没有?小菊说,有,喝完了明天我给你打荷包蛋吃!这乡妹子,她以为我是乡下的小伢儿呢。我哼哼唧唧地说,不行,奖别的我才喝!小菊哄着我,好好,不打荷包蛋,奖别的,你快喝了!于是我顺从地喝光了那碗姜汤。不一会,我的肚子里像烧起了一炉火,身体慢慢地发起热来。小菊坐在床边,时不时地摸我的脑壳,问,还冷么?我闭着眼说,冷,还冷,冷死我了。我有意地抖动身体,将床弄得喀喀响。小菊焦急地,那,那怎么办啊?我让牙齿也敲出声音,说,你,你帮我暖暖被窝啊!小菊犹豫了一下,就脱了衣服上了我的床。但是,她没跟我睡一头,她在我脚边躺下了,掖紧了被子,并且将我的两只脚搂在怀里。

刹那间,我的脚感觉好极了,那种好感觉似乎就可以叫作幸福。我不敢乱动,怕这种可以叫作幸福的好感觉消失。我也将小菊的脚搂在怀里,她既然搂了我的,我也可以搂她的。我嗅到了她脚上的泥土和汗酸的气息,很好闻。我还想有别的作为,但是我没有力气了,我迷迷糊糊地沉入黑暗之中。

欧也妮·葛朗台

我醒来时窗户已经发亮了,我的脚仍被小菊搂在怀里。我出了一身大汗,浑身臭烘烘的。我慢慢地坐起来,腰身虽还有点酸软,但神智清爽,看来我的感冒被一碗姜汤治好了。小菊睡得像个孩子,脸红扑扑的,红嘟嘟的嘴微微翘着。我动了动脚,触着了她软乎乎的奶子。我舍不得把脚抽出来,但老这样被她抱着也不是办法,我没法做别的事。我小心翼翼的,极其缓慢地,把两只脚逐一抽出来。还好,小菊没被我弄醒,她睡得太沉了。我下了床,摸到她那一头,轻轻地坐在床沿上,仔细端详。小菊长得不好看,但毕竟年轻,皮肤很嫩,面颊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看上去,她的脸就像一颗刚成熟的桃子。我俯下身子,我像一只狗,或者是一头狼一样的嗅着她胖乎乎的脸蛋。一股新鲜的炒米似的香味顿时吸入我的肺腑,我晕晕乎乎的有些陶醉了。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名人讲的话,这位82岁的名人刚刚和一个28岁的女硕士结婚,名人说,女硕士是上帝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这个乡里乡气的小菊,不也是上帝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吗?

我轻手轻脚的,先去服了一片艾力可。我不打无准备之仗。然后我回到床边,伸出舌头,轻轻地在小菊脸上舔了舔。她没有知觉,只顾打着她的鼾,胸脯一起一伏。我揭开被子,慢慢地躺了进去,接着,轻轻地搂住她。她的身子又软又热,散发着一股温香,冲得我头脑发晕。她居然还没醒来,翻了一个身,蜷缩在我的怀里。我不敢造次,搂着她很久没有动弹。但我忍耐不住了,我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我的时间不多,机会更少,我不想浪费这大好时光。我松开她,慢慢地解开她的衣扣。她没有戴胸罩,两只白里透红的乳房忽拉一下跳了出来。我吓了一跳,眼睛都发直了。似乎,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健康活泼的乳房。我咽口痰,慢慢地把手放到了她的乳房上。我轻轻地握着它。小菊突然醒了,睁大眼睛盯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说,你是谁?我的手僵住了,我用力一笑,我是你老板呵!小菊眼睛急速眨动,老板你病好了?我点点头,好了。小菊低下头,看一眼我的手,迷惑地问,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我说,我想要你,你给我吧。我轻轻地捏了她一下。小菊哎哟叫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我立刻将她按了下去,我生气了,我说,你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菊吹着嘴说,我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是来打工的,不是和你睡觉的!我说,你脑子没进水吧?你打一个月工才三百块钱,睡一觉我就把店子给你,你不晓得算帐?还有更划得来的事?小菊又吹起了嘴巴,我又不是做鸡的。我更气了,睡一觉就得一个店子,鸡碰得到这种好事?你就那么金贵?小菊拨开我的手说,反正我不想要你的店子。我说,可是我想要你。小菊说,可是我不想给你呵,我要留给别人的,别人会做我老公,你这么老了,又做不了我老公,我哪能给你呢?

她这几句话,像是几根软棒子打我头上。我有点懵了,找不出话来反驳她,说实在的,我还没遇到过如此死心眼的女子。我不敢对她胸前看,她还敞着怀,挺着两只结实的奶子,它们像两只眼睛嘲笑似的瞪着我。我口气软下来,近乎哀求地说,可是,可是我是个要死的人了呵,你就不能让我一回?小菊摇摇头,老板不会死的,真想死的人自己不会到处说,不声不响农药一喝就死了,村里二嫂就是这样死的。我有点恼羞成怒了,你意思是说我骗人的罗?你一个乡下打工妹,敢说老板骗人!今天你要是不给我,我真的去死,我就死给你看,到时别怪我吓了你!你不信喽,我索子都买好了,你不给我我就在你面前上吊!说着,我跳下床,从柜子里拿出一根尼龙绳,举起给她看。小菊却吹起嘴说,我晓得,这不是你才买的,这是晒衣的索子。我气急败坏,晒衣的索子就不能上吊吗?等会我吊给你看!小菊说,那你现在就吊啊,吊给我看看!我说,不吊的是狗!可是我要吊了就要不成你了,现在我不能吊。小菊鼻子一哼说,你就是上吊我也不能给你,我的身体,你说给就给呵?我说,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你不给我也要!小菊警惕地将胸脯掩了起来,莫非你还想霸蛮?

她说中了,她已惹得我性起,药力也开始发挥作用了。我向她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床上。我在她怀里乱抓了几把,然后脱她的衬裤。她拚命挣扎,翻过来滚过去,我一时竟搞不定她。没办法,我只好使出当兵学擒拿格斗时的一招,抓住她一只手往背后一扭,她立即动弹不得了。我终于脱下了她的裤子,但刚想有进一步的作为,她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一股锐疼电流般刺进我的身体。我两手一软,松开了她。她猛地一翻身,居然把我压到了她的身下!说真的,她年轻力壮,真打起来,我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她愤怒地大喊,老板坏!我不理你了,我不给你打工了,你想死就去死吧,跟我没关系!她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呆住了,木然地望着她。直到她提着袋子跑出去,我才如梦初醒,冲着她的背影喊,小菊,你一走我真的只有死了!她没有理睬我,我奔到门口一看,她已经没了踪影。

我跑到街上,盲目地追了一会,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街道四通八达,我不晓得她去了哪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被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妹子炒了鱿鱼。我的脸麻辣火烧,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堪。无数的蚂蚁在我脸上爬。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回走,天空苍白空洞,几片树叶像冥纸打着旋随风飘荡。路人熙熙攘攘,还好,没人朝我看。我已经不值得别人看了。迷茫的晨光中浮过来一张熟悉的脸,老王嘴一咧,黄牙闪烁。赵老板,今天初九了,你还没死呀?我愣住,就初九了么?我真不知到了初九了。老王鄙视地撇了撇嘴,转身走了。他看不起我,他也不相信我会死。我想我必须让人相信一回了,我必须死。我即使戴上眼镜满地找个遍,也找不到活的理由了。

我特意到殡葬用品店买了几迭冥钱,我不想到了那一边还受穷。冥钱上印着冥国银行的字样,面值大得吓人,壹亿圆一张。我回到家,关上门,将那些冥钱撒在地上。我搭条凳子,将那根晒衣的尼龙绳系在吊扇上,再在下面挽个圈,打个活结。然后,我把早已写好的遗书摆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再用手机给孟欣发了条短信:当你收到这条短信时,我已经死了,你有兴趣就来写个报道吧。这一切我都做得从容不迫,我晓得自己不会反悔了。最后,我踩到凳子上,将脖子套进绳圈里,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小菊,我走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肯定是小菊,只有她有门钥匙。我赶紧踢倒了凳子,再不踢倒凳子就来不及了,小菊会以为我是以演戏,是逗她耍的。我霎时悬空了,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猛地将我往上一提。小菊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脚,大叫,老板你莫吓我啊,我不走了好么,我给你好么,你别死啊!我眼睛发烫,这个蠢妹子,你不想让我死,赶紧搭凳子把我取下来呵,你哭啊叫的有什么用?我想提醒她,可我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来。小菊抱着我不松,将我往人世拉,而另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将我往天上提。我眼前一黑,最后的知觉是,我被拉成了一根丝。

2006.5.9写完于常德

原载《芙蓉》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