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刘慈欣《流浪地球》

三十年了,我第一次通过这条隧道。这一头是地下城暗淡的光芒,那一头是无穷无尽,让人心颤的黑暗。

隐隐约约能听到地铁的呼啸声,这个冰冷的钢铁怪物在冰冷的隧道中潜行,黑暗更加深沉了啸声渐渐低缓下去,没有的空气滋润的地方,甚至不能听到一丝丝的声音.接下来是无声的黑暗,

这种无声的行程让我感到压抑.

“先生?”对面的女孩微笑着叫我,她的脸苍白而粗糙,布满了大块大块的淡黄色瘢痕,我知道,在她眼里我的样子好不到哪里去,这是地下居民的普遍特征,微弱暗淡的人造光,污浊干燥的空气,炽热难当的熔岩爆发,让我们光洁的皮肤变成了一层厚厚的茧壳,每当我看到先人们的照片,我对自己的容貌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你好!有什么事吗?”衰老的身体让我无法对她产生任何兴趣,我的语气有些冷淡.

“我第一次去地面,地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的两眼闪闪发光,带着我久违了憧憬.这多少让我有些讶异,在这个颓废的年代,很少能够在人们的眼中看到这个最后离开’潘多拉盒子’,名叫’希望’的小东西.

“哦,一言难尽.”我说:”我有三十年没有去那里了!”

“是吗?”她神情有点失望,但语气仍然很快活:”我的未婚夫在上面,他是固体空气开采公司的职员.”

“哦.”我漫不经心地敷衍着,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隧道壁.

我的冷淡似乎让她有些难堪,一阵沉默之后,她不死心地问:”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去地面呢?”

我转过目光,凝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因为,那是一个让人绝望的世界!”好一会儿,我才说.

“绝望?”她似乎有些不明白.

是呀,一千年了,地球在这个死寂的宇宙中孤独地流浪了整整一千年,黑沉沉的夜色象一块无与伦比的裹尸布,覆盖着地面,那里是死亡的世界,地球在死亡笼罩中沉睡了千年,只有在那污浊黑暗的地下城,才能听到它细微的脉搏跳动声.

“亲爱的旅客,请注意,前方发生熔岩泄露事故,我们要暂时停下来,等待轨道转移.”扩音器里说

“又是熔岩泄露吗?”女孩皱着眉说:”已经是第三次了,还真烦,先生,您说是吗?”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没有太阳的地球,除了一颗火热的心还有什么呢?这些年来,如果不依靠地心的热能,我们根本无法度过这一千年的冰冷与黑暗,有时候它任性的发发脾气,我们也得忍着,不是吗?它给了我们存在空间,人类就该象一群下雨前搬家的蚂蚁,躲避因它顽皮而到来的滚滚热浪.从懂事起,我就与迁徙脱不了关系,人类学会了’狡兔三窟’的伎俩,在地下不断地开发城市,居住一个,就有至少三个空着,在熔岩到来时,迁往它处.是呀,地球在宇宙中流浪,人类在地球中流浪,

流浪啊,流浪,一千年的流浪,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红色的岩浆在沸腾,象一条小河,从地下列车旁缓缓淌过.

这真是绝妙的场景,虽然有防护罩保护着列车,我仍然感受到那种热力压迫,这不是肉体的感觉,而是与生俱来的恐惧,那种灼热,那种咆哮,似乎深深地刻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这是一千年来的地球留在人们基因中得恐惧.

“先生!”那个活泼的女孩又耐不住寂寞,说:”您去地面干什么?”

从沉思中惊醒,我呆呆地看着她,说:”你问我吗?”

“是的,先生!”她的脸上带着笑.

“哦,我去看我的孩子.”

“哦,您的孩子.他也在地面吗?”

我点点头,源氏物语

“他在哪里工作?也是固体空气开采公司吗?”

看着她欢乐的脸,我摇了摇头,说:”不,他以前是一位巡逻队飞行员.”

“以前?现在呢?”

“哦,现在,他变成了粒子,在太空中漂浮.”

“什么意思?”

我望着窗外,说:”他在和陨石流的战斗中去世了。”

地球失去了大气层这个保护罩,陨石流成了对地球最大的威胁,在大气时代的一颗小小流星,现在落到地球上象是一发核弹,而一场陨石流，则可以摧毁所有的地球发动机.

地球是幸运的,在一千年的流浪中,仅仅遇上了三次大规模的陨石流,最后一次是在三十年前。阿克刚刚度过19岁的生日

那个生日的情形我现在还记得。阿克终于从巡逻队返回地下城。他不爱回家，他总嫌地下城太闷，他喜欢乘着雪白的太空船，在星海中游弋。他说只有浩大无边的宇宙才能容纳他自由的心。

和他不同，我不喜欢看到宇宙，宇宙越大，越会让我想到许多不快的东西每当我看到人马座，我都会感到地球的流浪生涯遥遥无期！我们在一起总是要发生争吵，为地球的命运的而争吵。每当争吵发生，霞总是会骂我们无聊，这时，阿克会最先闭上嘴，因为，他喜欢他的妈妈，他不愿让霞生气！这是个尊重女性的时代，特别是伟大的母亲，因为她们是人类延续的希望。

所以当霞执意要他回家时，阿克回到了低矮压抑的地下城，我和阿霞很高兴，为他卖了一个天然的生日蛋糕。天然的生日蛋糕在地球上是一种奢侈品，恶劣的自然条件让绝大多数生物灭绝，我们只能吃让人腻味的合成食物，而就是这样，仍然有人挨饿，毕竟这是一个制造机器比合成蛋白质容易，乘宇宙飞船比上餐厅便宜的时代。天然食物只是有钱人的东西，虽然这个天然蛋糕花去了我和阿霞一半的薪水，但是我们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是我们一年中唯一看的到阿克的日子

地铁的震动让我从沉思中惊醒，

“对不起，亲爱的乘客们。”扩音器里传来声音：

“地面上的天文站刚刚发布了一则不好的消息。

二十八个小时后，人类历史上第四次陨石流将要降临地球，

全球已经进入特级战备状态。

这次陨石流攻击方向在北半球，人类文明将受到第四次严峻的挑战。

因此，我们将在南半球的奥特曼站休息一晚，等待陨石流被击散。”

“啊！真可怕！”女孩惊呼。

坐舱里的乘客人人面容严肃，我似乎能够听到他们沉重的心跳声。
“不过，我相信，人类的勇士们一定会象前三次一样，击散陨石流。”

女孩又恢复了平静，坐舱里有人点着头，但大多数人沉默不语。

“您说呢？先生。“她大概觉得附和的人太少，向我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热血涌入我的大脑，一种莫名的愤怒充斥了我的胸膛。

“闭嘴，没有人当你是哑巴。”我想，我的眼中一定喷射着火花。

因为脸上厚厚的茧壳,看不到她脸色的变化,但那错愕的

眼神我看的非常清楚,这让我感受到一种残酷的快感,我厌恶那些年轻人对地球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藐视困难的态度,

我对地球的命运充满了悲观,因为它是那么脆弱,不论是地球本身,还是寄生在它躯体里的人类,都经不起宇宙中一点点的波澜.这些黄口孺子一肚皮花花肠子,他们这点年纪,他们有什么资格对地球的未来指手画脚,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又懂得什么?一群混蛋!

我愤愤不平地穿上宇宙服,他妈的,这种鬼玩意儿,以前只会在宇宙中穿它,现在在地球上居然也要穿它,生活在这个世界,真他妈倒霉.

“亲爱的乘客们,这里是奥特曼站,你们可以在此居住,

也可以跟随导游外出游历,一千年前,这里是著名的南太平洋,进入流浪时代后,这里已经成为一片冰封之地,你们可以在此回顾人类昔日的辉煌

“辉煌??狗屁!!那不过是一场无痕的春梦罢了!”

我想到一个遥远的词儿,但春梦是什么样子呢??

反正,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因为,在我七十岁的漫长寿命中,从来没有看到过春天,只能在古老的典籍中想象它的存在

当我从沉思中苏醒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万年不化的冰雪上反射着变幻莫测的星光,遥远的地平线托着宇宙无法形容的背影.那是多么动人心魄的景象啊!

“啊,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重重地敲击着头罩,将脑子中的念头赶走.

导游在动情地解说着人类的流浪史,人们专注的倾听着,就象是一个被强暴的女人事后还对自己的受难史津津乐道一样.真是一群笨蛋.

我开动反重力鞋,悄悄地离开了人群,我是一个明白人,不能和笨蛋们呆在一起.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在冰雪的荒原上飘荡,就象一个漫无目的的幽灵,也不知走了多远,我停了下来,望了望平静无波的星河,再看了看坚硬冰冷的海洋,一种无法遏止的孤独涌上我的心头,我的眼中有些潮润.啊,不,我不能哭,哭泣是娘们的东西.

我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铝合金的盒子,缓缓的打开,里面充满了细碎雪白的粉末,我轻轻的抓起一把,轻轻地撒向天空,就象是雪花一样在空中弥漫.在没有风的地球上弥漫.

这是阿霞的骨灰.我还记得她憔悴的面容,在病榻上,她握住我的手,流着泪,默默地看着我.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她那眷恋的目光让我心烦意乱,但人终究是要死的,人的生命本来就是卑贱的东西,就象地球在宇宙中一样卑贱,这么卑贱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

“地面我阿克”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她在说些什么?”医生皱起了眉头.

我想了想,明白了她的话:”你要到地面去见阿克!”

她点点头,眼中充满了希望.最后的莫希干人

“我明白了.”我也点点头:”我会让你见到他.”

阿霞的眼神暗淡了.

真是个愚蠢的娘们,好了,现在你满意了吧,你终于见到他了,两个笨蛋终于见面了,一个化为了粒子,一个变成了骨灰,你们终于见面了,留下我这个孤独乖僻的老头子.

“哈哈.”我发出撕心裂肺的狂笑.

“对不起，”一个声音说：“可以打扰你吗？”

啊，这鬼地方居然有人，我诧异地回过头，透过来人的头罩，我看清了她就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女孩子。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对不起，我想……”那个女的吞吞吐吐。

“你想干什么？”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刚才在列车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让你很生气？”她说。

“我不是指这个。”我瞪着她说：“你一直跟踪我？”

“啊，不，我只是想，如果我说了不好的话，我会向你道歉。”

“混帐！你居然跟踪我！”我完全没听到她说什么，我只是感到一种被偷窥了的愤怒。血液涌上我的脸颊，我的双眼，我的大脑，我的胳膊……

我向她步步进逼。那个小东西露出恐惧的神情，开始畏缩后退。

突然间，我的肺部一阵剧痛，接着是让人窒息的痉挛……该死，肺热病又犯了，这是长久生活在地下，呼吸污浊火热空气留下的后遗症。尽管我很想卡住那个该死的家伙的脖子，但还是力不从心的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她冲上前来。用手来扶我，我用力想把她摔开，但最后弹出去的却是我自己。

“你生病了。“她说：‘我在底下城是护士，现在你得听我的。”

听你的，你是什么东西。但艰难的呼吸让我无法开口。她将我扶起来，开始向奥特曼站走去，我臃肿的身体压在她纤弱的背上。让她东倒西歪。突然，她一个趔趄，将我抛了出去，”该死的……“还没诅咒完，我的头重重载在地上，剧烈的震荡让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宇宙服自带胸压救生器沉重的压迫让我醒了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辽阔明晰的星空，第二眼看到的是一张布满茧壳，充满关切的脸。”这是什么地方？“我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我不知道！“她在发抖：”我……我迷路了……“她的脸上挂着泪珠：’我们该怎么办。“

迷路，哦，必然的事，流浪的地球只有重力，没有磁场，南北半球是沿用千年前的称呼。我们辨别方向通常是依靠卫星定位系统，但是那种机器在导游手中，私自外出的我们当然会迷路了，老实说，带着阿霞来到这儿，我根本就没打算回去，至于这个多管闲事的女孩子，她是罪有应得……
突然，她直起身子，将我的手扶在肩上。”你要干什么？“我挣扎了一下，但肺部的阻塞让我有心无力。”带你回基地啊。“她说。”别做梦了，没有卫星定位系统，你会转到天涯海角。“

我不无讥讽的说：”放下我，你自己逃命去吧。“

“不，我们并不只有卫星定位系统啊”她指着天上的群星说：“我们还有星空，您看那里。”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看到三颗金芒四射的星，啊，那是人马座的三颗太阳！！

“那是流浪地球将要停泊的港湾啊。”她的脸上带着笑：“老师教过我们呢！那是我们前进的方向！只要我们能够看到它们，我们就不会迷失方向，您说是吗？先生？“”……“我无言以对。

她将我扶在背上，开动了反重力鞋，说：”先生，你还真重！“”不要管我！“我愤怒地说：”你自己滚吧，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开始用力推她，虽然力量并不很大，但脚下处于反重力状态的她仍然摔了一跤，又把我向一个沙袋一样，重重地丢了出去。

她挣扎着爬起来，说：“先生，记住，您现在是病人，您要听护士小姐的话。”

摔的七荤八素的我连抗议的气力都失去了，再次被她背在背上。她在地面上滑行着前进，但我沉重的身体仍然让她十分吃力……

“放下我吧！”沉默良久，我说：“否则，没到达奥特曼，你就会耗光所有的氧气，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喘着粗气：“不……不，我……我不……能放下你。”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有些冒火：“这样吧，你可以去奥特曼叫人来救我。”

她停下来，歇了口气，说：“您可能不知道，您的情况有多糟，如果不是我的急救，你早就死了啊，我不知道奥特曼还有多远，如果我去叫人，您发了病，怎么办呢？”

“多管闲事。”我愤愤地说：’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放开我滚蛋去吧。“”病人，闭嘴！“她蛮横地将我背起，继续向前。我能够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声，我的身体似乎也随着她的呼吸剧烈的起伏，我的心中升起一种久别了的情愫，好象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燃着烛光的小屋，我与阿霞，围着生日蛋糕，为

阿克歌唱，阿克年轻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

一阵摇晃，她第三次倒了下去，我再一次被丢在地上，她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啊，难怪她啊，她背负着一个150磅的身躯。

突然，我看到了她的身上的氧气灯闪着红光。我明白了什么，爬上前去，拼命拽住她的衣服，向前拖拽……”你不能死。“我发出嘶哑的狂叫。我拼命地拖她，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以我的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激情向前移动，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渴求生命，我要活下去，更要她

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听到人声，似乎还看到人影，如梦似幻，在我昏花的老眼中晃动，接着，我又昏了过去。

当我第二次睁开眼睛，似乎还是在原野上，难道我看到人影的都是作梦吗？绝望的寒流涌遍我的全身，我四处张望，寻找她的尸体。

一张难看的脸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带者得意的笑容：”我们成功了。“她说。

她的身后还有导游的身影。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笑着说：‘是呀，我们成功了。”

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激烈的闪光，光芒照亮了黑暗笼罩的地球。

“啊！”导游叫着：“陨石流来了。”

“那些闪光是什么？”她好奇的问。

“是反物质导弹的光。”我微笑着说。飘

“这么说巡逻队已经出动了。“”是呀，“我仰望天空，缓缓说：”那些年轻人正在为保卫地球而战斗，正在迎接荣耀与死亡。“”他们一定会成功的。“她跳起来，向光芒挥手。

光芒不停地闪烁，在光芒的缝隙中，我又看到了金色的人马座，三颗太阳在我眼前发出凄迷的光辉，在光辉中，我似乎看到了阿克幸福的笑脸。我想起一首古老的歌：

我知道已被忘却

流浪的航程太长太长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东方再次出现霞光

我知道已被忘却

启航的时代太远太远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人类又看到了蓝天

我知道已被忘却

太阳系的往事太久太久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鲜花重新挂上枝头

……

于是，象她一样，我用尽所有的气力，将手伸向时明时暗的夜空。

流浪啊，流浪，一千年的流浪，我终于看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