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金和尚
蒲松龄2018 年 12 月 11 日Ctrl+D 收藏本站扫描 星月文学 二维码,微信也能看小说!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他的父亲是个无赖,以几百钱的身价把他卖给了五莲山的寺院。因为金和尚从小无知愚笨,不能育经参禅,所以只能干些放猪赶集的杂事,就像个佣人一样。
后来他的师傅死了,遗留下很少的一点银子,金和尚就把银子揣在怀里离开寺院,作小商贩去了。他最善长干那些投机倒把、牟取暴利的勾当,数年间竟成了个大富户,在水坡里买了住宅和土地。他的徒弟非常多,吃饭的人数日以千计,村子四周有成百上千亩良田。他在村里盖起了几十座宅院,只住和尚不住杂人;即使有,也是些没有产业的穷人,携带着妻子儿女,来这里租赁他的房子和地当佃户。每一座宅院门内,四周房子相连,都是些佃户住在里面。和尚住的房舍在宅院中间:前边有大厅,重粱挂柱,彩绘金碧,耀人眼目;大厅里的几案、屏风,晶莹光亮,可以照出人影;再后边是寝室,里面挂着红色帘子和绣花帷幔,兰麝香味四溢喷鼻;檀木床 上镶着螺壳画,上面铺着锦缎褥垫,折叠得有一尺多厚;壁上有很多名家的美人山水画,悬挂粘贴得几乎没了空隙。
金和尚只要一声长呼,等在门外的几十个仆人,便如雷鸣一样齐声答应。这些人头戴红缨帽,脚穿皮靴,都像乌鸦般聚集过来伸长脖子站着。他们接受吩咐时都用手掩着嘴说话,侧着耳朵听。若有客人突然来到,十几桌宴席只要哟喝一声,很快就可以办好。蒸熏烧煮的各种美味佳肴,纷纷摆上来,满桌上热气腾腾如下起了雨雾。只是不敢公开蓄养歌妓;但却有十几个美少年,都聪明伶俐讨人喜爱,他们头缠皂纱,口唱艳曲,让人听了看了觉得也很不错。
金和尚若是一出门,十几个骑马的随从便前呼后拥,腰里挎着弓、箭互相碰击发出声响。奴仆们称呼金和尚叫“爷”。就是本县的那些平民百姓,有称呼他“爷爷”的,有称呼他“伯伯、叔叔”的,而没有叫他“师父”、“上人”的,更无称呼他的法号的。他的徒弟出门,声势比金和尚略差一点,但是他们都骑着很威风的骏马,也和一般的贵公子大致相同。
金和尚又广为结纳,就是远在千里之外也有人和他及时互通消息,以此掌握地方军政长官的把柄。这些官员若偶而气盛冒犯了他,就先自己战战兢兢吓得不得了。金和尚的为人,粗俗不雅,从头到脚没有一块雅骨。他一生没有奉诵一经,没学会一咒,从来不到寺院;他的住室中未曾有过诵经用的金铙和法鼓这类器物,他的徒弟从未见到过,而且也没听说过。
凡是来租赁房屋居住的佃户,家中的妇女们打扮得就像京城里的人那样浮华艳丽,她们用的香脂、头油、花钿、铅粉,都是和尚们供给的,而和尚们对这类花销也毫不吝惜,因此村里顶名务农并不种地的人家有上百户。经常发生不守法的佃户砍下了和尚的脑袋埋在床 下的事情,金和尚对此也不太追究,只是把这类佃户赶出村去就算完了,他们历来的习 俗就是这样。失乐园
金和尚后来又买了个异姓人家的孩子,让他做自己的儿子。还专门请了个教书先生,教儿子学习 科举功课。他的儿子聪明有文采,就让他进了县学,随即按照惯例成了太学生,不久,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了举人。由此金和尚被人们称为“太公”并叫响了。过去称金和尚为“爷”的如今再加上个“太”字,原来对他行常礼的人现在都垂手改行儿孙礼了。
过了不久,太公和尚死了。金举人披麻戴孝,身卧草垫头枕土坯,面对灵床 自称孤哀子;金和尚的徒弟们用的哭丧棒堆满了床 榻;然而在灵帏后面嘤嘤细声哭泣的,惟有金举人的夫人一人而已。士大夫们全都盛装而来,揭起灵帏吊唁,官员们的伞盖、车马多得堵塞了道路。
到了出殡那天,搭的棚阁像云彩一样连成一片,旌幡幢盖遮天蔽日。用草扎的殉葬品,都用金帛装饰。车马伞盖和仪仗几十套;马有千余匹,美女 近百人,都栩栩如生。方弼和方相两个开路神,是用硬纸壳制成的巨人,头束皂帕身穿金甲;里面虽是空的但却用木架支撑着,让活人在里面扛着它走。还在里面安装上能转动的机关,使开路神须屑飞舞,目光闪烁,像要呐喊一样。观看的人都感到很惊奇,有的小孩远远地看见它就吓得哭着跑了。为金和尚制作的冥宅壮丽得犹如宫殿,楼阁房廊连接足有几十亩地,里面千门万户,人进去就能迷路出不来了。祭品上的麟、凤、龟、蛇四灵物,人们大多都叫不出名字来。会合到这里来行送葬礼的人车盖相接,上自地方官员,他们都躬着腰进来,恭恭敬敬地按朝见的仪式起拜;下至本县的贡生和小吏,他们只能手扶地面行叩首礼,不敢劳累金举人和那些师叔们。
这个时候,人们倾城出动都来瞻仰,男男女女气喘挥汗,络绎不绝;有带着老婆抱着孩子的,有呼喊兄长寻找妹妹的,真是人声鼎沸。再掺杂上锣鼓吹打的喧闹声,各种杂耍戏剧的铿锵声,连人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身子自肩以下都被挤得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千万个人头在攒动。人群中有个孕妇肚子疼急了要分娩,几个女伴便张开裙子当作帷帐,围绕守护着她;只听到婴儿的啼哭,也来不及问是男孩女孩;裂下一块衣服包皮好孩子抱在怀里,有扶着她的,有拉着她的,很费劲地挤出去走了。这真是一大奇观啊!
金和尚入葬以后,把他所遗留下来的资产一分为二:一份归他的儿子金举人,另一份归他的徒弟们。金举人得到了一半家产,在他住宅的东西南北四周,都是和尚们的地盘;然而金举人与和尚们都是兄弟相称,他们之间的利益仍旧休戚相关。